從此我們的關係變得正常,比陌生人親近比朋友疏遠,這種情形,直到我考上大學後因病休學為止。

我住在小鎮上的中學裏養病。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原來是他。他沒有考上高中,回家當了農民。這回他是到鎮上買化肥,順便來看我,提著兩瓶罐頭。在農村,給病人買禮物,通常都是罐頭,禮輕、情義重。我招待他在學校食堂吃了午飯,便一起沿著公路散步。由於談得很投機,竟然走到薄暮時分,走出小鎮十幾裏。他談到了他讀過的一本蘇聯小說《愛》,把故事津津有味地複述給我聽。正是從他的口中,我才知道“愛”居然還可以分成“情愛”和“性愛”,二者我都還未曾感受。最令我吃驚的是,臨別時,他竟要我拿出我寫詩的硬皮筆記本來,為我題詞留念。那是我第一個專門寫詩的本子,封麵上用包紮傷口的膠布貼成了《春草集》的字樣。他叼著筆,苦苦思索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然後奮筆疾書,寫下了一組文句不通的《十六字令》,計有3首,48個字,共有9個錯別字。他擱下筆,扛起早已買好的一袋碳酸氫氨化肥,大步踏月而歸。目送他月光下遠去的背影,我內心感動不已,又好像隱隱作痛。

大年初一他出乎意料地來了。那時,我已複學,重新成為一名受人羨慕的大學生。他本來是該去給未來的嶽父嶽母拜年的,半頭豬肉、幾十斤鮮魚都已按鄉村的規矩備辦齊全,女方忽然捎信來解除了婚約。情愛也罷,性愛也罷,一句話頓成泡影。他便幹脆來給我拜年,提著顯然屬於彩禮組成部分的一塊肉、幾條魚。吃過早飯,我們又在鄉間小路上散步,他談起自己的婚姻,始而大罵,繼而大哭,囁嚅中含糊吐出“舉世獨濁,唯我獨清”的警語,再一次令我如雷貫耳,驚愕不已。

不知不覺,在家鄉,我漸漸成了一個多少受點尊敬的人,盡管在城裏我仍然毫不顯眼。十多年不曾進過姑姑的家門,姑姑早已不止一次地抱怨。我也想去看看她家門前那像刀子一樣掛在樹上的皂角,記得小時候的一句順口溜叫“皂角樹上千把刀”。於是,這次我帶老婆孩子回老家,便決定去看望姑姑。

那棵老皂角樹依然,姑姑的老屋依然,隻是姑父略有不同,更蒼老一些,原來的那位早已患肺病安息九泉。進得姑姑家門,便有一高大粗壯的年輕黑漢,從姑姑家側房中睡眼惺忪地跨出來。我一看,正是他,這位初中同學。糟糕的是,十年未見,乍然相逢,我竟忘了他的名字,隻好親熱地、含糊地招呼了一聲,在互相敬煙的客氣氣氛中,絞盡腦汁地回憶他的名字。原來,他是在幫助料理村裏一個老太婆的喪事,一時閑著,聽姑姑說我要來,便在姑姑家的側房裏一邊睡覺,一邊等我。姑姑正在廚房忙活,我找個借口去廚房問了姑姑,這才重新獲知他的名字。我沒有用“想起”這個詞,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想起。

我們就一些可以寒暄的話題談了一陣。他對我的了解很有限,隻知道我從北京去了四川,至於在什麼城市幹什麼工作,都不甚了然。我便一一據實回答。想起他曾為我題詞留念,我本想告訴他我這些年來癡迷於詩歌,但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了。我問了他家庭的一些情況。他有兩個孩子,第二個是計劃外生育的,罰了1300元錢;種著幾畝地,前些年學會了吹嗩呐,婚喪嫁娶之類紅白喜事,事主都會請他,吃喝之外,還有煙、錢之酬,日子還過得去。我們又就小麥與油菜的收成、水稻和化肥的價格等話題隨便聊了一陣。對於這些話題,我雖然十分關心,卻畢竟陌生有年了。接著,我們便沒有什麼可談,就像我在他床上借宿那晚一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和難堪,但更多的是難過,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抑或是為我和他兩人。

離出殯的時刻還早,太陽才剛剛爬上樹梢,禾場上坐著一群鄉村裏深諳一切禮儀的老人,正在一邊曬太陽,一邊紮花圈,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我的這位老同學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熟練地劃著篾片,主持他們的談話,聲音很高,好像在罵著什麼。在太陽下我又看見他那一口很不雅觀的牙齒。過了一會兒,他又吹起嗩呐來。他的嗩呐吹得還不錯。我坐在禾場另一端的石滾上,遠遠離開這一群準備出殯的農民,感到石滾這種古老的原始農具,在冬日的早晨是那樣冰涼,又那樣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