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的地址一徑寫下去,省之後是縣,縣之後是區,區之後是鄉,接著便是某某村第幾組了。貼好郵票你就算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裏被你稱作老家,你把童年和少年都消磨在那裏,無論歡樂還是痛苦;你也把老人們埋藏在幾處墳塋裏,是你的哀傷,也是你的思念。
還有一些至親的人仍然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他們使你日夜牽掛,又時常煩惱。
有時候,我會無端地羨慕辦公室的任何一位同事,覺得誰都比我活得瀟灑、活得輕鬆。他們永遠不會收到那種從某某省某某縣某某鄉某某村第幾組寄來的,皺皺巴巴的家信。那種小小的白皮信封,隻有鄉村的供銷社裏才有出售,上麵粗糙地印著一些美人或花卉;而所謂信紙,大抵不過是薄薄的半張,通常是從學生的作業本上隨便撕下來的那種。
根據多年的經驗,我對於寄自老家的信,已經產生了某種畏懼心理,我害怕蓋著故鄉的郵戳,寫著寥寥數語的那半張紙。在我的編輯生涯中,我閱讀了大量的文字,但所有的文體,都不如從農村寄來的家信直截了當。它常常一下子就剝掉了你這個“偽城市人”的外衣,使你農民的根裸露出來,招來有限的尊敬和更多的不屑。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來自江漢平原上那個有“魚米之鄉”美稱地方的家信,寄來的卻無一例外都是壞消息,有時甚至是不幸的消息?我很想知道,和我一樣在農村土生土長,後來又在城裏謀生的人們,在讀這篇文章之前,是否和我有同樣的體驗。
剛參加工作那年,便收到了一個遠房舅舅的死訊。在我看來,他是被人毒死的:跟他一起合夥做生意的幾個外地人,在他家喝酒,未吃完飯就提前離去了。舅舅突然劇烈腹痛,嘔吐不止;另一個舅舅急忙用拖拉機將他拉到鎮上的醫院搶救,半路上他便咽了氣。這個開拖拉機的糊塗的舅舅,竟然將屍體直接拉到火葬場,化成了一堆灰燼。我回家去,看見他家臥室的地上,嘔吐的遺留物使泥土地麵仍然潮濕一片。聽說有關部門曾派人來挖了一點濕土回去化驗,結果卻沒有下文。
不久,一個表妹投水自盡了,原因是包辦婚姻。父母強迫她嫁到鄰村的一戶人家,她寧死不從,結果招來的是一頓暴打。一個十七八歲、活潑可愛的小表妹就這樣憤然投進了家門前的堰塘。讀著這樣的家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世。接下來收到的另一則死訊,是關於另一個舅舅的。他死於肝硬化,借來的200元救命錢,在醫院門前被騙子騙走了。他除了哭和等死外,沒有別的求生之路。他是我母親的親弟弟。母親講過這樣的故事:1958年,饑饉的大躍進年代,母親在兩百裏外沒日沒夜地修水庫,將攢下的鍋巴托人帶回家,給這個弟弟吃。這個受托帶鍋巴的人,竟然黑著良心,在半路上將這點鍋巴吃了個幹淨。母親回家時,看見她這個弟弟已餓得皮包骨頭,正在村西的野柿子樹上找果子吃。舅舅壯年而逝固然使我悲傷,她的遺孀及三個女兒孤弱無依,則更加使我感到憤怒。因為生前的恩怨,他的兩個親弟弟,同在一村,竟然不肯幫助這不幸的一家,他家的田地還要有賴於我的父親——他的老姐夫,從幾裏外扛著犁耙去幫著耕種。讀著這樣的家信,我感到全身發抖,從靈魂深處湧出一股無法遏止的寒意。有時候我真的感到慶幸,為我終於逃離了故鄉。
堂叔的死,是我心靈上的一個創口,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它常常隱隱作痛。記得那一年,收到關於叔叔被毆致死的家信後,我一下子怔在收發室門口,頭腦裏變得白茫茫一片。我坐上火車,趕回老家,在各個機關之間奔走,一定要為叔叔的死“找個說法”。我這個有著所謂“詩人”聲譽和“黨報記者”招牌的青年,也不得不加入了申訴、上訪者的行列。我曾對同事們無憂無慮、除了小家庭外別無牽掛的生活感到由衷羨慕。我說,像我這種有農村背景的“城裏人”,要想和農村割斷最後一縷聯係,恐怕要付出兩代人的努力。這種誌向顯得有點心胸狹隘、目光短淺,未免令人發笑,但同事們知道,我本來也未曾打算成為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故鄉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那裏有豐饒的物產和淳樸的人民;但愚昧和野蠻仍然橫行鄉裏,肆虐的還有貧困和疾病。前些天又收到一封家信,說是妹妹要繳學費,弟弟要幾千塊錢“農轉非”,家裏的老人冬天咳嗽得更加厲害;幾畝地也實在是無力耕種了,要我想辦法把它們退掉。信末附帶告訴我,村裏的一個小青年,到別人家偷雞,被人用獵槍打穿了肚子,死在了醫院裏。讀著這樣的信我又一次說不出話來。這個青年,我看著他長大的,膀闊腰圓,力氣抵得過一頭水牛,卻成了地方上的一霸,最後落了這樣一種下場。
長時間得不到家裏的音訊,我心裏就會感到空落落的。那種薄薄的、皺皺巴巴的信,蓋著故鄉那座小城的郵戳,會帶給我瞬間的親切感,使我在城裏,雖不事稻棉卻也不忘稼穡。我隻有一個渺小的願望:希望那半張薄紙寄給我的,是關於故鄉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