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我的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音樂是學生樂隊演奏的。在能容納1000多名觀眾的學校禮堂裏，坐滿了應邀前來觀禮的學生家長。他們全都穿著自己在最隆重的場合才肯穿的衣服，有些人還係著領帶、戴著禮帽。有不少的父母，捧著剛剛從花店裏買來的大束鮮花，臉上滿溢出欣慰的笑容。在禮堂的入口處，一個頗富生意頭腦的白人女士擺起了臨時的鮮花攤，隻出售兩樣喜慶的物品：花束和彩色氣球。這些華人家長，有些或許是成功的生意人，更多的則是立足已穩或立足未穩的新移民─被舊金山老僑稱為“新鄉裏”的打工者，從餐館抽油煙機的“嗡嗡”聲中，從製衣廠縫紉機的“紮紮”聲中，暫時解脫出來，將一雙與音樂，尤其是與西方雄壯嘹亮的進行曲無緣的耳朵，交付給這撞擊靈魂的音樂。
禮堂前麵的十幾排座位，全部空著。那是留給今天的主角─那些初中畢業生的。他們將從那裏登上舞台，在掌聲、喧嘩、同學的口哨聲中，領過一張由校長簽名並親自頒發的畢業證（diploma）。
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禮堂裏的數百名家長，不約而同地“嘩”的一聲齊刷刷站了起來，朝禮堂入口的方向張望。人人都將照相機、攝像機的鏡頭打開，對準兩條過道。音樂在繼續演奏，禮堂的大門打開了，徐徐走進了第一個畢業生。隻見這個華裔少年，穿著青色的畢業禮袍，向夾道歡迎的觀眾─他的父母肯定隱藏其中，揮手致意，活像凱旋的軍人，或是獲勝的運動員。與小小少年的青色禮袍不同，緩慢魚貫而入的少女們，則穿著潔白的禮袍入場，像朵朵初夏綻開的白芙蓉。
我原本以為，這些畢業生會排著隊一個緊挨著一個走進禮堂，誰知，他們的入場，竟然類似於明星的光臨：當第一名學生走到了自己的座位附近時，第二名學生才徐徐步入禮堂，這樣，全場觀眾的目光，就隻能停留在這個正走向畢業典禮、走向自己的前途和未來的學生身上。將全場觀眾的目光聚焦於一個孩子，毫無疑問，會使得每個走過禮堂過道的孩子，感受到這麼多目光聚焦所產生的能量，從而激發起自己內心巨大的潛能。家長們一邊不無驕傲、略含焦急地等著自己的孩子出場，一邊將自己毫不吝嗇的掌聲，送給別人的孩子─那是無盡的期盼和無窮的希望。在這個學生國籍包括數十個國家的極普通的美國初中，鼓勵每一個孩子成才、成功，就是鼓勵天下人的孩子成才、成功啊！
當學生們全部入座，畢業典禮的主持人，名叫Lili Pham（範莉莉，音譯）的華裔女生，落落大方地走上講演台，用和美國白人沒有任何差別的純正英語，主持畢業典禮的第一個項目：展旗儀式。隻見兩男一女3名全身戎裝的護旗兵（Color Guard），挺著一杆裹著的星條旗，步履整齊地從禮堂的入口處列隊進入，登上舞台，將這麵旗幟展示在舞台的正中，並向旗幟敬禮。
她自己也是畢業生的女主持人，大概是學生會之類組織的負責人。學校發給每位家長的、印刷精美的畢業典禮節目單上，印著她的身份：學生團體主席。曆時近兩個小時的畢業典禮，不見任何學區的、政府的官員，主席台上就座的，隻有十幾個脖子上掛著花環的優秀畢業生，以及校長、副校長等數位教職員工。
接著，這名畢業典禮主席高聲宣布：全體起立，背誦“宣誓詞”（Pledge of Allegiance）。這一段誓詞，是在美國任何隆重、莊嚴的場合，上至總統就職、下至民眾入籍，都必須宣讀的。隨著主席一聲令下，所有的來賓、學生都霍地一下站起來，將左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跟著這名華裔小女生，高聲背誦起下麵這段誓詞來：
I pledge allegiance to the flag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and the Republic for which it stands，one nation under God，indivisible，with liberty and justice for all。
翻譯成中文，就是：“我誓言忠於美國國旗，以及它所代表的共和國，上帝治下的不可分割的國家，人人均享自由與正義。”
由於我和妻子並不是美國公民，所以，我們隻是站起來，垂手肅立，卻並不需要像其他觀眾一樣背誦這段誓詞。
在這莊嚴、肅穆的時刻，在這雄壯的軍樂聲中，向美國國旗致敬的儀式結束，全體坐下，畢業典禮進入第三個程序。
當我落座後，不知怎的，我的腦海裏竟然回閃出小時候在家鄉的禾場上看的故事片《奇襲》的鏡頭：誌願軍的偵察小組趁著夜色，摸到了敵人的陣地前。隔著鐵絲網，有一名戰士朝地堡前的開闊地扔了一顆小石子，“咣當”一聲，正好打在一隻空罐頭盒上，立刻引來地堡裏一串激烈的機槍射擊……當時，在我幼小的心裏，得到了關於美國的一個最初概念：美國人，至少是美國“鬼子”，是拿罐頭當飯吃的。想到這裏，我抬頭環顧了一下禮堂，黑壓壓的人群中，盡管也有黑人父母、白人父母、西班牙語族裔的父母，但絕大多數學生和家長，卻都是和我一樣的中國人，隻不過他們大多講的是粵語，而我講的是普通話。我朝前麵望去，在滿眼的青衫與白袍之間，我很容易就看見了我14歲的兒子。他正側著頭，和他身邊的白人同學輕聲交頭接耳，用的是他5年前一竅不通的英語。如果將他帶回30年前的中國鄉村禾場，讓他看那樣的黑白電影，見到電影中的美國兵，他會有怎樣的感覺？這個饒有趣味的問題，深刻得讓我不敢再聯想下去。
二
輪到校長致辭了。
校長姓周，英文名字叫Dennis Chew。他先用西班牙語，然後用中文（粵語），最後用英語分別致辭。他說：今天是孩子們大喜的日子。你們將全部升入高中，進入人生的新階段。你們規劃自己光輝燦爛的人生，不必等到明天，要從今天開始！
他的講話，激起了家長和學生們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