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0年秋,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第一次離開村子,去闖外麵的世界。
在荊門上的火車,那時還叫縣城。盡管不止一次想象過火車的樣子,但看見它那樣長、那樣壯,抵得上一千頭牯牛的力氣,我還是嚇了一跳。那年我十八歲,經曆過不少新鮮事兒,包括看見了黑白電視機。第一次看的節目是電視片《哈爾濱的夏天》、《岷江行》。至今我也沒有去過哈爾濱,後來卻來到了岷江邊,成了川西人。
第一次出遠門的情景是終生難忘的。我背著大綠葉襯大紅花的被子,提著網兜,裏麵裝著一個臉盆、幾件衣服。親戚們湊的一百二十元錢,被母親縫在內褲裏。我的一個叔叔在鐵路上工作,是我家唯一吃“商品糧”的親戚。他親自來接我上火車。在車上,他沒有買票。從荊門到襄樊三個小時的旅途,我一直忐忑不安,連窗外的景色也無法減輕我的擔憂—我生怕他被乘務員抓起來。
快到襄樊時,乘務員終於來查票了。我的叔叔摸出一個又舊又髒的本子,在那人麵前晃了晃,說:“我是襄北機務段的,這是我侄子,到北京上大學去。”我叔叔挺自豪。
那時候,上大學還是一件值得羨慕的事情,尤其是去首都上大學。
襄北實際上是一個小站,但襄渝、焦枝線在這裏交會,這是中學地理課上學的。叔叔帶我到了他工作的單位食堂。原來十多年來,讓我們家引以為豪、經常周濟我們家的這個叔叔,是一名炊事員。
怪不得農村的人都夢想吃上“商品糧”,原來國家單位的麵粉這樣白、饅頭這樣好吃,連鹹菜都跟農村的不同。單位裏還有澡堂子,人們赤條條地泡在一池熱水裏,說一些跟天氣、莊稼和收成無關的話。叔叔帶我去洗澡時我很不情願當眾脫衣服,其實我更擔心的是藏在內褲的錢被人偷走。
洗完澡,去叔叔的一個同事家吃飯。男主人是火車司機,姓李。女主人姓什麼,我不知道。叔叔每次回鄉下,都會幫他買些雞蛋、糯米之類的東西。她家的菜很豐富,但我卻說不出什麼名堂。
吃完飯,女主人看我穿的是“的確良”襯衣,誇獎說料子好。那是我媽媽用砍柴的錢給我縫的,鄉村裁縫的手藝。但五顆紐扣卻是我媽媽親手縫的。兒子走得遠,她要縫得格外牢固才行。
在白色的襯衣上,縫著五顆黑色的紐扣。那是我母親最後一次給我縫紐扣。媽媽是文盲。她的審美觀隻有一種:醒目。農民們都偏愛一眼就能看見的東西。
這個年約四十歲、胖胖的女主人,操著北方口音對我說:“孩子,白襯衣配黑紐扣,不好看,我給你換成白紐扣吧?”
由於沒有替換的襯衣,我又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麵前光著上身,她就讓我穿著,用剪刀將黑紐扣一粒粒剪下,又一粒粒地縫上白紐扣。她埋頭用牙齒將線頭咬斷的姿勢,和我媽媽一模一樣。
我知道,大學畢業後,我要買衣服穿,而不是縫衣服。我也不會給我的兒子縫紐扣。這個陌生的、與我母親年齡相仿的城裏女人,改正了我母親的一項小小的審美“錯誤”,在我即將進入城市的前夕。我相信,在初入京城的那個秋天,班上洋氣的女生們從來沒有訕笑過我鄉裏鄉氣的襯衣,一定跟這五顆白色的紐扣有關。
穿上襯衣我精神爽朗,到理發店去剪長長的頭發。從此,我將需要理發師,而不是村裏那個瘸腿的剃頭匠了。我對理發師說:“請將我的頭發剪掉二分之一。”理發師生氣地說:“你幹嗎不說剪掉一半?”我一臉尷尬。
八年後的1988年,也是秋天,悲傷的季節——我摯愛的奶奶去世了。回家奔喪後,途經襄樊返回四川,我順路去看望叔叔。他仍在起早熬夜地為鐵路工人做飯,他的收入,隻是當記者的我的幾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