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母親二題(2 / 2)

他說:“你還記得小虎子的媽媽嗎?”

我當然記得,那個給我換紐扣的中年婦女。

我買了點禮物去看望她。她已經略顯衰老了。當年那個叫“小虎子”的小孩,已長得像一座鐵塔,也當了火車司機。談話中說起我上大學時的樣子,又老實,又憨厚,怯生生的。現在,已經一點影子都沒有了。

我成了城裏人,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我說起紐扣。她笑了笑,說:“你換下的紐扣,我還保存著呢!”她走進臥室,翻出一個紙包,裏麵果然裝著那些黑紐扣。

我沒有將那個紙包帶走,而是留給了那個漸入老年的婦女。我知道,這對我是一種警策,更是一種激勵。

我隻知道,那女人是“小虎子的媽媽”。

1997年春節,我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到湖北鄉下的老家,辭別雙親,踏上漫長的赴美之路。父親一臉喜氣,母親卻憂心忡忡地問我:“兒啊,到美國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吧?”我說:“媽,中國到美國,不通火車的,中間隔著太平洋。坐飛機都得十幾個小時呢!”母親的眼圈立刻紅了。她快六十歲了,見過的最大的水域就是村西的水庫,太平洋對她來說聞所未聞。

我不能笑母親。她不識字,但她養育的六個兒女中,卻有五個讀了大學,現在都在城裏體體麵麵地謀生,她也早已升級為祖母和外婆。現在,她的長子,馬上就要舉家到美國定居去了。在方圓百裏的範圍內,祖祖輩輩還從來沒有聽說有誰去過外國呢!

大年初一,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們帶著四個孫輩如歸巢燕子,擠滿了幾間土牆瓦房,一屋子人聲鼎沸,全家人喜氣洋洋。吃過飯後,母親悄悄將我和妻子叫到她的臥室,神色有點異常。她從一個陳舊不堪的箱子裏,取出一塊紅布。打開紅布,是一張紅紙,上麵寫著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紙上是三四截烏色的金屬斷片。母親說:“這是你小時候戴過的項圈,銀子的。那一年‘破四舊’時,被村幹部用石頭砸斷了,我一直給你留著。”

我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被閃電照亮了。這是我童年時代唯一留存下來的東西,還有那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紙,我的母親為我保存了三十多年!按算命先生的說法,那就是我的運,我的命。母親告訴我:我剛出生時,體弱多病,怕養不活,就聽算命先生的話,將娘家陪嫁的銀手鐲打成一根項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將我拴牢,不要讓閻王爺牽走。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那個年代,全村孩子中隻有我這個“地主”的長孫戴著銀項圈,天知道父母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母親將這幾截銀項圈遞給我的妻子說:“姑娘(湖北人昵稱女兒、兒媳為‘姑娘’),我沒有什麼稀罕東西送給你。你拿這根項圈打一對手鐲,帶到美國去,保你們全家平平安安,對娘也是一個念想(當地土話,意即可以睹物思人),立定了腳就早點回來,讓我看看長孫子。那時,怕是他的洋話聽不懂呢!”母親的眼淚流下來了。

曾戴在母親手上的銀鐲子,變成了我童年脖子上的項圈;曾戴在我脖子上的項圈,如今又重新變成了手鐲,戴在我妻子的手上。這是一種怎樣的輪回?這又是一種怎樣的牽連?當我將一枚遲來的鑽戒戴在妻子的手指上時,看到那對銀手鐲,因長期佩戴,已恢複了往昔閃閃的銀色,與鑽戒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