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人心多麼虔誠,祈望人丁興旺、發財、發家,堂叔的婚姻還是很快就完結了。那個娶來僅僅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癡呆女人,在生了一個羸弱的女嬰後不久便病死了,女嬰也終於沒有養活。叔叔抱著那小小的屍體,從公社衛生院回來時,路過一座水庫,他好幾次試圖跳進水庫,都被別人拉住了。人們勸他:“你還有老父老母,要靠你養老送終呢!”
堂叔的不幸,既在我的心裏投下了陰影,也大大激發了我反抗命運的決心。記得有一個雨夜,天很冷,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文,堂叔和父親在我身後聊天。堂叔經常摸黑走兩裏路,專門來看我的作文,順便問我是否在同學中間借到了什麼新書,轉借給他看看。那晚,堂叔摸著我的頭,對我父親說:“哥哥,以後給我們程家爭光,就看寶兒的出息了!”說完歎了一口氣。當時,冷雨打在屋瓦上的聲音,我至今記憶猶新。
過了幾年,堂叔又娶了一個妻子,是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年齡從幾歲到十幾歲不等的女兒,其中的大女兒還是至今無法嫁出的低能兒。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一件好事。妻子勤勞、健壯、賢惠,侍候公婆也盡心盡力;堂叔則對這三個女孩,視同己出,勒緊褲帶供其中的兩個孩子上學。更可喜的是,堂叔婚後不久便生了一個女孩,又聰明,又伶俐,長得也漂亮,堂叔視若掌上明珠,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帶在身邊,連放牛也不例外。這種和平寧睦的生活過了十年,直到1991年6月2日的半夜時分。
三
這天晚飯後,堂叔扛了一把鐵鍬,到自家的稻田裏巡視。這段時間正是水稻灌漿、揚花的時節,為了豐產,他的稻田裏剛剛催過一遍肥。有些村民會偷偷地在半夜裏,將地勢高的水田裏的“肥水”,偷偷放入低窪處自己的田裏;還有些村民,不預先打招呼就通過別人的稻田“過水”(“過水”,即灌溉用水從水渠流經別人的稻田,然後再流入自己的稻田;需“過水”者一般以“補肥”作為補償),將別人田裏的肥料掠入自己的田裏。在水渠放水的季節,因爭水引起的糾紛,是村民之間主要的結怨原因,有時候甚至會激化成小規模的械鬥,釀出或死或傷的禍事來。
堂叔這天晚上出門後,就再也沒有活著邁進家門。
據事發後他的鄰居說,半夜轉鍾時分,曾聽到田野裏傳來一陣堂叔和別人吵架、打鬥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就平息下來了。原來,堂叔在巡視自己的稻田時,發現自己同村的兩個惡鄰(均隻有二十多歲,其中一個曾盜賣堂叔的耕牛未遂),正在從自己的稻田裏“過水”。堂叔氣憤不過,揮鍬將他們挖開的流水口堵上了。這兩人哪肯罷休,又將流水口挖開,堂叔再次堵上。這時,這兩人一擁而上,將年已四十多歲的堂叔推倒在地。堂叔爬起來,和這兩人扭打起來,田野裏響起一片喧鬧之聲。在扭打中,堂叔突然癱倒在地,人事不省。
這兩個村民一見,心慌起來,急忙將我堂叔背到兩裏路外的村醫務站,將正在睡覺的鄉村醫生叫醒。醫生打了一針強心劑,用針在人中穴上紮了紮,說:“沒救了。”這兩人回到村裏,通知我的堂嬸。
一戶中國貧窮農家的天,就這樣,頃刻之間塌了下來。
村裏主事的人,派人騎自行車到二十多裏外的鎮上,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打電話給區公安局。三四小時後,一輛吉普車駛到了村裏,下車來的公安局的法醫,吩咐已哭得死去活來的堂嬸,卸下一塊門板,將堂叔的屍體放在門板上,就在堂叔生前打麥子、碾稻穀的禾場上,對屍體進行了當場解剖。
對村民們來說,將人開膛破肚,這是從未見過的事情,禾場上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同來的幾個公安便將人們驅趕開去。我的父親,因為是死者的堂兄,被獲準留在解剖現場。父親說,他親眼看到自己堂弟的腦袋被用一把鋸子鋸開,那名法醫將取出的腦組織裝入一個罐頭瓶裏,放在門前稻田的水裏,在幾株秧苗的陰影下,說是為了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