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計要為我的三姑寫下一點文字,已是上一個春節前的事情。如今,又到隆冬,“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我青年時代熟讀的艾青的句子,此刻不合時宜地湧上我的心頭。三姑,比我僅僅大兩三歲的三姑,長眠地底已經一年了,死的時候,還不到50歲,兒子的婚期就在幾個月後。
三姑其實並不是我的親姑姑,而是堂姑,而且,是隔了一代的堂姑。程家祖輩,有兄弟三人,長子訓道,在家務農奉親,育有二子三女;二子明道,出外當兵,僅有一子單傳,就是我的父親;三子義道,出外求學當兵,無嗣。1949年以後,各歸故裏的兩個兄弟,各自從最後服役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退伍”(實為對被俘國軍士兵的清退),分享了我曾祖父解放前夕購進的八九十畝土地,一茬莊稼未熟,而土改已成暴風驟雨。
按舊時的鄉村習俗,家族中的兄弟姐妹,講究的是“大排行”,所以,在1950年分家之前,在一口鍋裏舀飯吃的程家,子女輩中,我的父親算是老二。三姑是訓道的幼女,也就是我父親的幺妹。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對三姑的印象不深。我隻記得她是一個健康、開朗的女孩子,對我,輩分上雖說是姑姑,但更像是姐姐。隻是,我不記得任何具體的細節和情節了。跟我很親的是她的二哥,我稱為“水叔叔”的。我那篇《堂叔》,寫的就是他的悲慘一生。誰能料到,堂叔1991年慘遭橫禍,在2009年的深秋,他的妹妹又死於非命,而在幾年前,他們的姐姐,我的“桃姑”,因為宮頸癌無錢醫治,早已撒手西歸。
2009年11月20日,我和弟妹們,在村裏為父親的70歲生日,舉行了一場倉促的鄉宴。雖然臨時起意,場麵也還熱鬧,城裏來的10多輛小汽車,將破敗的村子街道擠得滿滿。院子裏擺著宴客的大桌,親戚和鄉鄰們散坐著聊天、打麻將。我見到了我的大伯父,也就是這幾個叔叔和姑姑的長兄,卻沒有見到三姑。因為,三姑雖然也是我們程家嫁出去的人,其血緣的親疏,與這位大伯並無二致,卻是已經不“走”的親戚。
在漢語中,再也沒有一個詞比“走”字更能傳神地表達出親戚之間的來往和聯係了。親戚是越走越親的,血緣的紐帶終究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但在赤貧的時代,以及20世紀80年代初期,不堪鄉村人情重負的家庭,多多少少是要“丟”一些親戚的。“丟”掉的親戚,就是兩家約定,逢年過節、娶妻嫁女、添丁進口、逢五逢十的壽慶,互相都不邀請對方家庭,以免增加經濟負擔。
隻有一樣不能免,那就是喪禮。
三姑就是我們家“丟”掉了的一門親戚。至今我還是不太明白,三個堂姑中,隻有桃姑直到去世,還和我們家作為親戚走動著,三姑和另一個姑姑卻再也沒有登臨過我家的大門。貧困當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但當初是誰作出的決定?我想問一問父母,又怕徒然惹他們黯然淚下。
這二十多年來,我隻見到過三姑兩次。
第一次是1988年10月,我失去我最敬愛的祖母。村東的鄉村墓地,培墳的那一天(在吾鄉,一般是下葬後的第3天),三姑來了,戴著孝巾,趴在墳頭,哭成了淚人。我的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與三姑更無任何血緣關係。但在三姑小時候,祖母給了她母愛一般的愛。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大約1974年的夏天,我用賣蜈蚣和夏枯草掙的幾毛錢,在吳集街上,給奶奶買了三個皮蛋,拿回家去,歡天喜地地孝敬奶奶。奶奶卻舍不得吃,悄悄藏起來,下午就用手帕包著,邁著裹過的小腳,向村西三裏外的屋場走去。她惦記著自己瞎眼的、癱瘓在床的老妯娌—三姑的母親,說是她好多年都沒有吃過皮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