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見到三姑,是2003年6月,在叔祖的葬禮上。當時我塞了一點錢給已病入膏肓的桃姑,卻沒有顧得上和三姑講話。誰能想到,我竟再也見不到我的三姑。
奪去三姑性命的,說起來不過是一件小事。三姑家的房子,請了她丈夫的弟弟來做點裝修,花了2000元錢,三姑卻不甚滿意,埋怨丈夫,說:“花的錢並沒有少,質量卻比不上請外人做。”當丈夫的一聽,火冒三丈,由吵而打,鄉村無日無之的一點雞毛蒜皮的瑣事,就這樣,讓三姑仰藥而盡。那藥,不是城裏人的補藥,是農藥。
在農村,死是很容易的,三五元錢的成本,臨死前,到供銷社跑一趟,一瓶黑糊糊、臭烘烘的液體就買了回來。在農村,活卻並不容易。活得像個人,有尊嚴,有幸福,尤其不容易。
鄉友兼文友曾令麟兄,曾給我講過發生在他村子裏的一件悲劇:被稱為“應祥叔”的村民,擔心自己老了,喪失勞動能力,成為兒女的拖累和負擔,於是,和老伴商量,一起喝農藥自盡。兩位老人家偷偷買回農藥,穿戴整齊後,當丈夫的先喝。幾口下去,軀體劇烈抽搐,痛苦不堪。老婆婆一時慌了神,不再有勇氣飲下農藥,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勞苦了一輩子的老伴歸了天。幸存下來的老婆婆,第二年也跌進水塘裏淹死了。
農藥啊,農藥!農民啊,農民!
我不想在這裏引述那些枯燥的統計數字,告訴讀者,中國每年有多少多少萬人死於自殺,其中農村的自殺者占多大的比例,農村的自殺者中飲藥自盡的又占多少比例。我隻想拜托我在城裏體麵謀生的同類—出生在農村並最終拋棄了農村的幸運兒,回自己的鄉村打聽一下,在你的及周圍的村子,有多少村民喝農藥而死?並問一問自己的農村父母:您是否曾有過喝農藥的衝動?
2009年的春節,在飄著雪花的嚴冬裏,餐桌上,我這個海外歸來的長子,被弟妹們和眾多的侄甥們圍著,正在享受多年難得的家鄉菜肴,突然,聽到了三姑的死訊,在她入土幾個月之後。
父親的臉頓時暗淡下來,一滴老淚無聲地滾落。
母親說:“我都險些喝了農藥,要不是令梓伯的勸解,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這不僅僅是農藥的管理問題,也不僅僅是農民的心理健康問題。
本質上,這是農民的生命價值觀問題。
在咱們中國,最不怕死的,就是農民;死得最不值的,也是農民。
2009年,是新政權“輝煌燦爛”的60周年紀念。電視上充斥著的,是宣揚60年前“三大戰役”殲滅國民黨軍幾百萬人的赫赫戰功。
他們原本都是夢想“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中國農民啊!
三姑啊三姑,愚昧的三姑,可憐的三姑,你就等不到我這個比你小兩三歲的侄子,給你買一身新衣服,我們兩家人重新“走親戚”的那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