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好笑,兩個堂妹—一對親姐妹,先後嫁到了我們村裏,我卻一直不知道她們的大名,平時,也隻是用乳名相稱。其實,問一問她們,不就知道了嗎?可是,又覺得沒有必要,也有點不好意思開口。畢竟是“兄妹”相稱,卻還要問人家姓甚名誰,這不是既尷尬又怪異嗎?
這一切都源於她們的父親,是到那戶人家當“倒插門”女婿的。算起來,那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是我父親的堂兄,我的堂伯父。到幾裏路外的一個以“孫”姓為主的村子裏入贅後,生了三女一男,無一人隨他姓。我們程家的老輩子,覺得女方家太欺負人。按當地的慣常做法,入贅的男子,通常在生一男半女後,或者,等女方的老人入土為安後,就會帶妻子兒女回到自己的祖屋,子女改回父姓,認祖歸宗。在祖墳上,放幾個衝天大炮,當兒子的號哭一場,都是免不了的一場大禮,家族的一件大事。
年近七旬的伯父,一生的心願都沒有了卻。
他對我有怨言,覺得我很少去看望他。他讓人捎話來說,我沒有將他這個伯父當回事。這些年,因為寫文章、到外國這類事情,鄉民以為我是闊起來了的人物。而這個長侄,很少到他家裏做客,為他長臉,他心裏有氣。
於是,有一年的春節,我就去了。
屋子前麵的禾場上,坐著一群親戚,其中,有在我們村裏當鄉村醫生的堂妹夫,一個踏實而勤快的漢子。還有一個男子,則是另一個堂妹夫,我們村的,乳名叫“虎子”,不過,我們從小就在他的名字中間加一個“呆”字。
這是一個弱智的男子,基本上沒有讀過什麼書,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有意義的話來,長大成人後嘴角仍然涎水常流。
這樣的人,也成了家,娶了我的小堂妹。因為這個小堂妹,也是一個弱智女子。
結婚的時候,村裏人對於他們是否懂得夫妻之道、周公之禮,很是擔心了一陣子。據說,還有長輩悄悄地麵授機宜。煙火之續,自古就是中國人的價值觀中“孝道”之至,不是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嗎?婚姻質量與人口素質,自然不在考量之中。
兒子也是弱智,讀到三年級,便再也無法升學,整天在村裏轉悠,成了野孩子。有一次,我回到村裏,對智障的小堂妹說:“你還是應該讓他去上學,待在學校總比在家裏好吧,至少有點管束。”
堂妹說:“大舅你不知道,他在學校裏老惹事,讀不進去。”
我相當驚訝:這傻妹子居然知道用孩子的口吻該如何稱呼我,而她的回答也符合邏輯。
那年春節到大伯家的情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因為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臨到吃飯時,親戚們都入座了,那個傻妹夫,居然拒絕入席。這個我小時候在一起玩耍過的夥伴,這個娶了我小堂妹的男子,在我千裏迢迢從四川回到老家,到他嶽父家拜年時,居然“罷宴”,不肯和我同桌而食!
我走過去,勸他,一勸,再勸,總算把他勸到了桌上。同桌而坐的,還有我初中的一個同學,他是我伯父的大女婿。本來應該是熱鬧喧騰的一頓年飯,卻吃得拘謹而沉默。沒有人說什麼話,大家都默默吃飯。我的心裏非常難受。一直關心農村,這該是多好的聊家常的機會,我卻無法和桌上的任何一個人交談。
我知道是什麼東西造成了這樣尷尬的局麵,但我不會說出來。
前些天,從美國回到老家,聽母親說,我的那個傻堂妹,已經死了。
有一天,她的兒子在堰塘裏玩水,快要淹死了。當娘的,正好在附近,飛快地奔來,跳進堰塘,將自己的兒子頂到了淺水處,自己卻淹死了。
我可以想象她穿著衣服,在堰塘前毫不猶豫縱身一跳的情景。她濺起的水花有多高,她的母愛就有多高。
近10年來,村子裏的凶事不斷,這或許是最近的一樁吧。
問起那個喪妻的妹夫,母親說,他隻種了兩畝口糧田,靠親友幫忙耕種。據說,他每月領取60元的“低保”。在村裏,領取同樣金額“低保”的,還有另一個傻子,是原大隊長的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