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都喊她小金。她就住在對麵的坡上,幾間茅草泥巴屋,安置著十幾位男女知識青年。現在想起來,我的舅舅大約在夏日的夜晚,坐在禾場上拉起這把二胡,憂鬱的曲子飄到對麵坡上,吸引了這位武漢知青。他們公開戀愛了,消息像在鄉村投下了一顆原子彈。這有點像天方夜譚,古怪、離奇、不可思議,讓人憤怒,或者不安。
舅舅眉清目秀,是當地一所至今不曾倒閉的中學(我也畢業於斯)的首屆畢業生,母死、父囚(國民黨軍隊的軍需官,因“曆史反革命罪”服刑),自己住著幾間瓦房,以勤快和善良而在鄉間有些好名聲。但那是一個講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這樣的人膽敢和上山下鄉紮根農村鬧革命的女知識青年戀愛,無疑是一種挑戰和冒犯。所以,有一天,村裏來了幾個全副武裝的民兵(不過是鄰村的張三、李四、王五),五花大綁地捆走了我的舅舅。說真的,對這個不肯借給我二胡的、小氣的舅舅,我也沒有太多的同情—他把這個女知青的肚子都弄大了。那個時候,避孕藥具可不像如今這樣,中學生都可以隨便購買。
有關村幹部的想法是,先在鄉場上初步鬥爭,再牽到公社去遊街,爭取領一塊“階級鬥爭先進典型”的鏡框回來。武裝押運人員前腳走,小金就披頭散發,光著腳板追來了。鬥爭會的陣腳剛紮好,小金就掄起板凳,朝民兵和村幹部身上亂砸,用武漢話破口大罵,一副拚命的樣子。她罵那些牽著她男人的,都是婊子養的。婊子者,妓女也。那時不要說鄉下,就連城裏也沒有妓女,這一點使我覺得很新鮮、很刺激。
鄉場上的鬥爭進行不下去了,有關人員便將我舅舅牽到公社,不想受到上司的一頓批評。“改造好了的地富反壞右子弟,還是可以結婚的嘛;和革命知識青年結婚,政策也允許嘛!”於是他們就扯了結婚證,住在了一起。不久,小金回武漢探親,向父母公開了這件終身大事,父母氣得幾乎休克,哥哥則氣得砸了她兩板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將一輩子漚在泥巴裏,哥哥的心痛和憤怒是有道理的。
三
鄉村親戚關係猶如蛛網一般。這個網裏落進了另一隻遠方來的蜘蛛。小金很快就被接納了。她到我們家來正式“認親戚”時,我便受父母之命喊她“舅媽”。我為她感到驕傲,因為她有知識,她漂亮,她是城裏人。
有一個雨天,我和他們夫婦倆,還有一個年幼的舅舅,一起打撲克消磨時光。正是農閑時節,沒什麼事好幹。我發現墊在桌上的舊報紙上,有一個詞叫“紅十字會”,我弄不清楚是什麼意思,便問這位知識青年舅媽。她告訴我:紅十字會是一個國際性的人道主義衛生組織。這點知識便確切無疑是她告訴我的,盡管我當時對何謂“人道主義”不甚了然。那時乃至以後的一段時間內,“人道主義”似乎是一種禍國殃民的東西。
聽說《紅樓夢》是一部極好看的禁書,讀小學時我就找這位舅舅借過,他推說我還小,看不懂。我耐心等了幾年,初中二年級時又去借,舅舅還是遲疑著,不知是否該給這個嗜書如命的外甥看。他一直懷疑我的理解力,怕這部傳說中的“淫書”帶給我不良影響。還是小金為我說了好話。她說我應該看這部書,接著從書箱裏抱出一本帶評點的《石頭記》。隻有上卷。這就是我全部的《紅樓夢》知識。正是這半部“紅樓”,喚起了我心中蟄伏的愛情的小蟲,而我對寫作萌發興趣,大概也是從這半部“紅樓”源起。
後來,我果然考上了大學,她為我感到高興,很為自己的眼力驕傲。她早就預言我會有出息,而我的父母卻渾然不覺。記得我生病休學那年,她還來看望過我,從武漢帶了幾瓶藥給我—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善良和富於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