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她就“落實政策”,分配到附近公社辦的一家酒廠工作,比在田裏摳泥巴稍微高了一篾片。可和她一同來插隊的知青,不是調回了武漢,就是招工進了縣城。當年的知青屋,已改成了豬圈,隻有她還留在這裏,生了一個聰明的女孩和一個傻女孩。不知為什麼,我開始理性地回想他們的愛情和婚姻,感到這是一個悲劇,不是命運的悲劇,就是心靈激情的悲劇。

後來,她又調到更遠一點的一處鄉鎮上,在衛生院當護士,侍候那些鄉村病人,端屎倒尿、打針換藥。有一次,她和一個男人到我們家來了,那男的是那家鄉村醫院的醫生。母親熱情地款待了他倆,每人煮了一碗雞蛋。這是吾鄉待客的最高禮遇。當母親後來得知,我舅舅發生婚變的主要原因是那個“狗醫生”時,我母親便後悔不迭地罵:當初不如把三個大雞蛋“喂狗”。

小金要和我舅舅離婚了。這消息像當年戀愛一樣,又在鄉裏扔下了一顆原子彈。人們天經地義地認為,女人要離婚都是有了野男人;有野男人的女人當然不是好女人。一時間鄉村裏議論紛紛,親戚們,尤其是眾多的舅媽們,一起發出詛咒之聲。

我為小金感到不平。對方是一個有五個孩子、三度離婚的男子,拖家帶口,自己卻非要破釜沉舟,改嫁給他,帶著法院判給自己的傻女兒。究竟是什麼力量驅使她作出如此不明智的決定?除了歸因於心靈的激情,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我欽佩她的勇敢,她具有反抗世俗的非凡膽量,同時對她和我可憐的舅舅都充滿了同情。我知道,無論他們怎樣折騰,都無法反抗命運。

她當然不再是我的舅媽,跟我們家斷絕了來往。她以後的生活,我便不太清楚了,隻聽說她和那個男人又生了一個孩子,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舅舅老了許多,境況也不好,靠熟人幫忙,在城裏一家商店幫人煮飯,一個月才70元錢,供自己的女兒上學。我曾勸他再娶一個妻子。舅舅苦笑一下,歎口氣說:“算了!”

世上有很多事情,就這樣算了!

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相信他們還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如果這樣的話,對於兩個孩子,尤其是那個可憐的癡呆兒,要好得多。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裏,愛總要完整些。果然,小金托人來了,轉彎抹角地表示,要和那個男人離婚,和我舅舅重歸於好。舅舅當然不同意,閉門不見—他受到的傷害太深了。親戚們也是一片反對之聲。他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們說:覆水難收。

記得前些年,曾接到家裏的來信,說他們終於複婚了。小金又到我們家去,買了禮物,向我母親承認了“錯誤”。母親也不計前嫌,又打了一碗雞蛋給她吃。我猜,仍然是三個雞蛋,一個不少。

生活在轉了一個大彎後,又回到原處。我舅舅默默接受了一個並非自己骨肉的孩子,一家人總算又聚在了一起。可惜的是,去年我們從美國回老家探親,聽說舅舅還在幫別人燒飯,複婚後的小金仍在那個鄉鎮醫院當護士,與我舅舅並不住在一起。所謂“複婚”,看來也是名存實亡了。

沒有見到小金,算起來該有20年了。想必見麵時,一定認不出來了。偶爾想起她,還真想去看望看望她,聽她吐一吐心中的苦水,隻是見麵時如何稱呼,這在我還是一個小小的尷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