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二妹終於將老家的照片傳來了。
紅瓦白牆的三小間正屋,緊鄰著一間黑瓦的廚房。院子裏,停著一輛嶄新的小汽車,是二妹夫前年在股市上的收獲。院子裏還種著些蔬菜,在無雪的冬天,仍然青翠著。令我驚訝而歎息的是,父母在門前的大街上,靠著院牆的一角,也種上了蔬菜。順著牆根看過去,老隊長曾祥生家,了無生氣,大門緊閉。那個一輩子好強的村幹部,去世已經好些年了,老屋也早已無人居住。他的隔壁,是曾被打成右派的劉汝謙老師的老屋,2005年12月我回去時,屋子尚在,現在從照片上看,已經被拆掉了。這就意味著,又有一戶人家搬離了歇張村。
小時候,我家的門前,有一株在當地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樹,是我的父親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回來的。樹葉細小,夏天裏開出的花,那才叫紅豔而燦爛啊!父親說,那是“怕癢樹”。你如果抓樹皮,樹葉就會收縮起來,像怕癢似的。於是,村民都來抓癢,卻不見樹葉閉起來。
我們家的老爺子,是我爺爺的叔父,脾氣古怪,頗見不得美麗的東西。那樣燦爛的一樹紅霞,硬生生被他幾斧頭砍倒了。怪我那時候還太小,鎮不住老人家。現在,如果老頭子還活著,而那棵樹也還在,不知他會老成什麼樣子,而樹又該有多麼茁壯。在我的記憶裏,那一樹丹雲般的攀枝花,是少年時最燦爛的夢想。
後來我才知道,那種樹真正的名字叫“攀枝花”。
而我現在生活和工作的夏威夷,簡直滿街、遍地都是攀枝花啊!在熱帶濕潤豐沛的雨水滋潤下,攀枝花樹冠如傘,遮覆四野,就像這個島的綠傘一樣,隻不過,這些傘上開著經久不敗的鮮紅、淺紅的花朵。
我當年的詩友,曾同樣清貧,但如今已成為富豪的詩人潘洗塵,去年在黑龍江的縣城老家,為父母修了一棟兩層的、完全是西式別墅的洋樓,讓父母養老。我沒有辦法和他相比。我能向父母略盡孝心的,隻有這三間簡陋的磚瓦新房,聊補我迄今未能與他們相守一年半載的悲哀。他們生活在那裏,自得其樂,種點蔬菜、旱糧,養幾隻雞鴨,在村裏也算是令人羨慕的有福之人了。而這三間瓦房,居然算是村裏最好的房子了。
叫我如何不念之斷腸,故鄉啊,我的故鄉!
有幾張照片,令我感動和欣喜:二兒媳正在為婆婆梳頭。母親神色,頗有點理所當然。她穿的新衣服,已不是農村婦女的打扮,是誰的孝敬,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從來沒有給我的父親、母親買過任何東西。承擔父母的贍養費,與親自買來衣物鞋襪,看兩老穿在身上,作為兒女,心裏的滿足感應該是不同的。
另外一張照片上,正月初一,全家人(我一家、大妹一家和遠在廣州的小妹一人不在場)在陽光燦爛的院子裏吃早飯。我仔細盯著照片上的菜,沒有找著我愛吃的那幾樣。我知道,年的滋味,已然不同了。照片上,父親慈愛地盯著正在吃飯的小孫女程貝婭。這個漂亮而乖巧的小女孩,我記得上次回家時,她被兩個姐姐逗哭了,害得畫畫表姐挨了罵,也哭了。唉,我們家的這些小女孩,我還沒有機會逗逗她們,她們轉眼就開始長大了。這不,在院子裏洗頭的侄女程貝莉,不也長成高中生了嗎?
感謝上蒼,使我父母雙全;使我弟妹眾多,人人都可自立;使我有侄女、外甥與外甥女,樣樣齊全。
感謝中國,使我在歇張村裏有一處簡陋的紅瓦白牆的村屋,讓父母安度晚年。
感謝美國,使我有一份不算豐厚的薪水。但隻要每個月從中節省出100美元,父母在那個貧窮的村落裏,就可以過著“地主般”的生活。
我抱憾終身的是,養育與教育了我的爺爺奶奶,連這樣的日子也沒有過上哪怕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