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承蒙城裏朋友的美意,派了一輛車,專程送我回到百裏外的鄉下,看望親友、祭奠親人。本來,從萬裏外的異國歸來,第二天就該回鄉下,在那裏住上幾天的,可城裏飯局、應酬之類的事情也多,一天天拖下去,拖到了今天,才得以成行。
請了母親同行,陪同我的還有一位遠道從洪湖回老家休假的文友。他帶著一架數碼相機,打算為我短短一天的故鄉之行,留下一些鏡頭。
去接母親時,敲門,開門的卻是一位眼熟的鄉下漢子,50多歲的光景,衣著不甚整潔。遲疑著,想不起該怎麼稱呼,母親說:“這是姑父,你不認得了?”
我趕緊以“姑父”相稱。兩年多以前,患宮頸癌無錢醫治的桃姑去世時的慘景,經過母親描繪,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刀子鏤刻一般。
記得二妹說過,桃姑最後一次到荊門城裏,是住在她家裏的。她帶桃姑去檢查,確診是晚期癌症。留桃姑住了三天,臨送她回鄉下時,二妹拿了200元錢給她。誰知道,桃姑穿的褲子,是花5元錢從舊衣攤上買回的便宜貨,褲子口袋有一個漏洞,200元錢到家時隻剩下了100元。桃姑哭了一場,不知是為自己的絕症,還是為了那丟失的100元錢。
桃姑一直撐著,幫剛成家的兒子幹家務活,晚上躺在床上,痛得呻吟不止。母親去看望她,說,那喊痛的聲音,真慘;人要是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桃姑臨終,走得很不順。接到“人快要不行了”的電話,親戚們都帶著奠儀—100元左右的喪禮錢,趕到桃姑家。正值家鄉的梅雨季節,天上下雨地下流,到處都是泥巴。桃姑一人躺在臥室裏,臉上爬滿了蒼蠅,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弱,可那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去。一連拖了七天,男主人是桃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開始抱怨親戚們來得太多、住得太久,畢竟,在貧窮的鄉村,招待一群親戚一連幾天的吃喝,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留了100元錢,回到了城裏。聽說第二天,在親戚們走得所剩無幾時,桃姑終於閉上了眼睛。
因為有司機在等著,我顧不上和姑父話幾句家常,拉著母親就走,囑咐姑父,在我們家多住幾天。上了車,讓母親坐在前麵的座位上,母子倆的話題就從姑父開始聊起。
母親說:“你這姑父,自從桃姑去世後,就在自己的家裏待不住,常常到親戚家,這家住幾天,那家住幾天。前不久,他剛剛來過,還是我替他買了車票,送他上車回家的。”
聽母親的口氣,姑父的“走親戚”,帶有一點“避難”的意味。
說起來,姑父其實並不算是我們家太親的親戚,桃姑與我父親是堂兄妹。她結婚後,生了一個兒子,不到兩年,丈夫就病故了。後來招贅的這個姑父,和桃姑並沒有生育。他將那個兩歲多的兒子養育成人,幫他娶回一個嫌棄自己的妻子,幫他耕種家裏的田畝。孩子成家立業的日子,就是他當不了家、說不上話、成為家裏的“外人”的日子。
這一切都怪他的身份。他是“倒插門”女婿。雖然兒子是他從兩歲就養大的,但按吾鄉的舊俗,卻不能隨他姓,而仍然姓的是去世的生父的姓。家裏的幾間瓦房,都是他辛苦修起的。妻子去世後,兒子和兒媳順理成章,成了家裏的主人,而他成了與任何人都不相幹、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外村人。幾十年的日子,竟然沒能改變這一點骨子裏的自卑。
兒子對這個養父,大體上還算過得去,隻是稱謂上有些含糊,不願意喊他“爸爸”,尤其不願意當著老婆的麵。母親說,有一次,她親耳聽到我這個表弟,吩咐姑父,把一件農具拿給他,大大咧咧地,連個“爸”字都沒有,直通通一句話:“你把鋤頭給我拿過來!”
兒媳的臉色,對這個當了一輩子後爹的人來說,決定了他晚年的命運。姑父後來常常離家出走,到親戚家逃難一般混日子,主要原因就在於受不了兒媳的冷言冷語冷麵孔。
2
車出荊門,一路南行。在車上,母親的話題,由姑父轉到了舅媽的身上。舅媽姓甚名誰,我並不知道,我姑且稱她“無名舅媽”吧。她是我母親堂兄的未亡人,算起來,該是我的遠房親戚了。她的大女兒,我小時候喚作“迎春姐”,是一個好心腸而笨的鄉下姑娘,小學都未能畢業。在我高考前夕,母親曾親口跟我說起過,想讓我將她娶過來當老婆。我在散文《終身大事》裏,記敘過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後來讀《紅樓夢》,一看到賈府裏的“迎春”,我心裏都會泛起一點異樣的感覺。按鄉村的標準,自學中醫的堂舅,生前算是有學問的人,誰會想到他竟然死得不明不白呢。
我讀大學的最後一年,收到過堂舅的一封信,這也是堂舅給我的唯一的信。信是用半文言寫成的,大意是說,指望我誌存高遠,鴻鳴九天,為我們家族、家鄉爭光。他在信中特別說,世代農耕,詩書未傳,到我這一代,就要詩禮傳家了。
那時候,少不更事,沒有保存信劄的習慣,更沒有想到這就是堂舅的絕筆。堂舅的信已無可尋覓,最後一次見到堂舅的情景,卻記得格外清楚。那是一個雨天,我和母親去堂舅家附近的水庫捉魚。堂舅見了我們,趕緊跑到他從隊裏承包的梨園,摘了一口袋半生不熟的梨子,叫我扛回家,讓弟弟妹妹們吃個夠。鄉村生活,從來都是與水果無關的,以至於現在,我居住在有“水果之州”美稱的加利福尼亞,常常對遠較蔬菜便宜的水果無動於衷。
後來,堂舅當了村委會的主任,想致富,在家裏用木頭渣子養起了蘑菇。蘑菇並非吾鄉的農產,比不得蘿卜白菜容易栽種。堂舅不知通過什麼渠道,認識了幾個外地人,據說是天門的,負責蘑菇種植技術的推廣以及蘑菇的收購。1990年三四月間的某一天,這幾個外地人,到了堂舅的家裏吃飯。飯沒有吃完,堂舅的肚子就劇痛起來,倒在地上,痛得打滾。而那幾個外地人,慌忙站起來,連飯也沒有吃完,就匆忙走掉了。堂舅在與這幾個人的交往中,從來沒有將他們的姓名、地址等告訴自己的妻子,當妻子的也從來沒有過問。在鄉村裏生活,侍弄的是土地和莊稼,農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世事的凶險和人心的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