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對於有“家”尊稱的人物,素來懷有敬意,但“美食家”卻在其外。以口舌之享,而位列名流,這算哪門子本領呢?然而,美食家越來越多,這卻由不得你。有閑錢、有閑趣、有閑時的士紳階層重新浮出在中國大陸的各個層麵,這不能不說是社會進步的好兆頭。試著想一想,城裏人麵帶菜色,鄉下人反成餓鬼,不過是40多年前的事情呢。
吃過大餐,也吃過西餐,最難忘的還是鄉村的宴席。
按吾鄉的舊俗,大年初一到初四,是親戚間互相走動、拜年的日子。從初五開始,就該請“春客”了。請春客的對象,不外乎兩類,一是鄉村裏的頭麵人物,如赤腳醫生、獸醫、小學的校長或老師,都是些一年四季或許某天有所仰仗的人物;另一類對象,就是平素關係良好的鄉親,以同宗同姓者居多。在漫長的一年裏,從下秧到收稻,家家都會有需要幫襯的時候。比如誰家的幾畝地正好缺半分田的秧苗,關係好的鄉親就會想辦法勻一點出來救急。做田的人,讓好端端的一小塊稻田空著,秧苗返青後,滿坡的綠油油中露出一小塊“癩子頭”,那可是莊稼人的羞。
時光退回到20多年前,那時考上大學,在鄉村裏可是第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放寒假了,鄉村裏罕見的大學生如歸巢燕子,又聚集在一起,交流各自所在城市的新鮮事及大學校園裏的種種趣聞。像吹皺一池春水的楊柳風,走在田埂與鄉路上的大學生們,成為有孩子上學的家庭裏家長教育孩子奮發上進的活典型。於是,請“春客”期間,我們這些大學生,自然就混雜在赤腳醫生、獸醫與小學校長之間,成為鄉村人家的“貴客”。我永遠記得這樣的情景:我和鄰村的範軍,正在一戶人家吃午飯,另一個村子的另一戶人家派來催客的孩子,早已站在我們背後,非要將我們從八仙桌上拽下來,去他家吃第二頓午飯。
地道的鄉宴,我是喜歡的,魚是大魚,肉是大肉。魚用粗大的瓦缽,粉蒸;肉也是用粗大的瓦缽,粉蒸。家鄉的粉蒸肉,膘肥、肉厚,蒸到絕妙處,入口即化,滿口留香;一般人最多隻能吃兩片,我卻可以連吃四片。瓦缽的底部,通常都有墊菜,殷實些的家庭墊的是紅棗,否則,就隻能墊紅薯了。但無論紅棗還是紅薯,經了肥肉的油水蒸熏,吃到嘴裏都是一樣的甜軟。不用說,這裏麵有主人家的那份情、那份心。在難得出什麼大人物、人們的腳步很難走出50裏外的鄉村,這兩個從北京、武漢回家的大學生,簡直就是“文曲星”呢!
唐代的幾位大詩人都寫過關於鄉宴的詩,而其中成為千古絕唱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三首,分別是李白的《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與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李白的詩以飄逸名世,詩情如行雲流水,萬觴珠玉不擇地而出,恬靜、安寧,有深隱不露的禪意:“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顯然,李白薄暮時分上門叨擾,熱情以美酒相待的,是與這位大詩人素昧平生的“田家”。太平盛世時主人的好客與詩人的好酒,就這樣憑著這首詩流傳下來,讓我們平添幾許對田園時代的向往。而杜甫詩則不同,流離之苦,家國之傷,在他的詩中留有深深的刻痕:“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回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20年不見,杜甫與舊友相逢,那份驚喜,那份親切,那種人生如夢、聚少離多的感慨,在雨中新剪的韭菜、剛剛生火烙好的高粱餅這種地道的農家飯菜麵前,顯得如此深刻和真切。而最具田園風味的“鄉宴”詩,還是荊襄詩人孟浩然的《過故人莊》,寫的是老朋友誠心誠意地請他到鄉間飲酒做客:“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這兩句,將鄉宴中的談話內容也透露出來。結尾的兩句,尤其令人擊節:“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如果當時的田家(農民),被苛捐雜稅、無窮無盡的攤派與征收壓得喘不過氣來,想必孟浩然不至於秋高氣爽的重陽佳節還要再次前往,賞菊之外,又是一頓鄉村的土雞之饗。
這些年來,先是當記者,後是出洋,各種各樣的宴席都見識過、享受過,那些在豪華的酒樓、餐廳裏的宴請,那些凡是需要預訂、需要菜單的口腹之享,我大多都漸漸淡忘了。我記憶深刻的,恰恰是困頓日子裏的款待與友情。上大學的那些年,在小城沙洋工作的高中朋友張俊軍家,成為我們幾個大學生食宿的中轉站。家裏都窮,喪偶的張伯伯,端給我們吃的菜裏,就有清綠的醃韭菜,雜以幾片青椒,用香油一拌,下飯得很。那時候尚未戀愛,管它嘴裏有沒有韭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