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來家吃飯(2 / 2)

到沙洋的李伯伯家吃飯,是我第一次長見識。李伯伯名叫李邦闊,是家鄉有名的中醫師,當時在沙洋人民醫院工作。他的醫術,使中國減少了一個農民,而增加了一個詩人。每逢春節,我都會去沙洋看望他,提著如今看來不免土氣的禮物:一兩壺鄉村榨坊裏的香油啦、一兩隻自家養的雞啦,或是兩三塊家裏製作的糍粑。到了晚上,李伯伯家的客人三三兩兩來了,都是小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這個剛放寒假回到老家的鄉下孩子,坐在席上,聽這些小鎮要人的高談闊論,最驚訝的不是別的,而是李伯母的廚藝:她竟然可以端出二三十道菜來款待客人。當李伯伯將我介紹給客人時,以充滿信心、滿含期許的語氣說:“這孩子將來要成才的!”

我一生中的奮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過是為了不讓李伯伯這樣的好人失望。他的話,是激勵、是鼓勵,更是抽打我惰性、自足心態的鞭子。我常常想,我要對得起李伯母的那一桌好菜—一個鄉村少年從未見識過的那種豐盛、那份情意,值得我以終身的奮鬥,回報他們那份樸素的善良。

去年暑假萬裏歸鄉,我稀罕的是,能有哪位朋友請我到他或她家裏吃頓便飯。說是便飯,便是真正的便飯:飯隻需一碗,菜隻要兩三樣,如韭菜炒豆皮、炒豆餅、粉蒸肉、清炒雞頭米粳(其學名不詳)。如果有鄉間土釀的糧食酒,則飲上一小杯。無須勸酒,更不必讓座,主人與客人就那樣隨意而飲,盡興而食,所費不過十元,鄉情自值千金。能到朋友家坐坐,看看其妻兒,瞧瞧其家居,閑話家常,無論清貧還是富足,無論華堂還是陋室,對我這個海外遊子來說,都是回家的感覺。酒樓裏的盛情,沾了我素不喜歡的那種排場、那種官場味,實在不是“把酒話桑麻”的好地方。再說,我對家鄉未有尺寸之功,吃一頓家鄉的“官飯”,直接間接,加重的都是父老鄉親的負擔,虛榮的人或許覺得榮耀,我隻有愧疚之感。

每逢春節來臨之際,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總是會播出這樣的新聞:某城市酒樓除夕“團圓飯”宴席已經預訂一空;今年與去年相比,選擇到餐館酒樓吃“團圓飯”的家庭,又增加了多少個百分比。電視台唯一不報道的是,城裏一桌“團圓飯”最高價位是多少。如果報出來,怕是要引起農民們一片嘖嘖驚歎之聲。驚歎歸驚歎,他們卻不會有憤然不平之色。隱忍與認命,是他們的宿命。再說,數億農民中,又有幾個人悟出了自身整體性貧困的真正根源呢?

若幹年前,我的一位姨婆,和另一位老婆婆一起,結伴去走親戚,路過我家。當時我正好回家探親。午飯時分,我們家備好了飯菜,請姨婆和那位不相識的老婆婆一起用飯。誰知那位老婆婆橫豎不肯,我好說歹說,老人家總算吃了點。第二天,兩位老人走親戚回來,又路過我的村子。我們留她倆吃了飯再走,這次,無論我們全家如何相請相勸,那位老婆婆死活不肯入座了。她說:“你們又不會走到我家門前去。我還不起你們的這份人情,我不吃飯。”

我當時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鄉村裏的一頓便飯,既無山珍海味,也無大魚大肉,不過是些自家菜地的蔬菜、村裏作坊的豆腐而已,這位老婆婆何至於“堅辭不受”,寧肯坐在旁邊,看著與她同行的姨婆吃飯,讓我全家人深感“禮數不周”?

深刻的解釋隻有一個:幾代農民的極度貧困,將一飯之惠,看成了必須回報的恩德。我讀初中時,我的一個親姑姑,住在學校附近,我每天都要從她家後麵的小路走過。有一天,她在半路攔住我,要我到她家吃了飯再回家。我跟著姑姑進了家門,姑姑端出一碗飯和一碗青菜來。我三口兩口吃完飯後,姑姑問我:“你還添點飯嗎?”十幾歲的我不懂事,點了點頭。姑姑拿著空碗進了廚房,久久沒有出來。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我抓起書包,奪門而出,從此再也沒有到姑姑家吃過飯。我的姑姑,沒有第二碗飯添給我,卻不好啟齒。這記憶中窘迫的一碗飯,使我對“貧窮”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讓人民有飯吃,吃好飯,這是古代為人君者、當代為民“仆”者一以貫之的責任。人民營養不良,甚至餓死於途,這樣的“君”,就是昏君;這樣的“仆”,就是惡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