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一向懶得寫信的老弟,給我來了一封電子信,說從大年三十起,兄弟姐妹全家就聚集在父母家,吃母親做的年飯,飯後打打“家麻雀”,無論輸贏都不亦樂乎,連吃三天後,才拖兒帶女,各自散去。老弟在信末還充滿同情地感歎一句:“這種口福你就享不到喲!”
遠隔萬裏,身處異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種闔家團聚的歡樂氣氛,令我深感欣慰。父母雙全且無病無災,這真好!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家家平安,這真好!雖不富裕卻也沒有衣食之憂,孩子們不必羨慕同學的新衣,這真好!讀完老弟的信,我感歎一聲:“庸人之樂,乃天下人之樂也!”我對於雖薄有文才,卻極少雄心的老弟,倒生出些許的羨慕來。
18歲那年,我用網兜提著一個搪瓷的洗臉盆,背著大紅大綠的背包出門遠行。此後,和父母相聚、與兄弟姐妹相處的日子,就少而又少了。青春歲月時,很少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出門在外,父母肯定會刻骨銘心地想念我、牽掛我。可是,一過40歲,如同翻過了一座山一樣,雖然我奮鬥的雄心未減分毫,回望老家的目光,卻是越發地沉鬱、溫潤與熱切了。有時候我想,在我漸行漸遠的人生行旅中,其實錯失了許多彌足珍貴的人間快樂。比如,和兒時的朋友們去家鄉的鄉鎮上“殺館子”,以我可笑的一點財力,沒有哪一家館子是令我望而卻步的—兄弟們呼嘯而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該是何等的快活!再比如,帶著眾多的侄子侄女、男女外甥逛商場,享受一番“大伯”、“大舅”呼喚之聲不絕於耳的“威風”,又該是何等的快活!再比如,根本不會打麻將或撲克的我,和眾多的弟弟與妹夫們,來一場“窩裏鬥”,反正誰贏誰輸,“肉都爛在鍋裏”,圖的是千金難買的全家樂氣氛。記得有一年回家探親,一家人聚桌牌戲,老弟和二妹夫贏了我一點錢。老弟說:“你認輸就算了,別把買飛機票的錢輸光了。”我回答他說:“你放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聽這話,老弟就“嘿嘿”地笑起來,和妹夫聯手“圍剿”我的勁頭就更大。
求“庸人之樂”而不可得,這大概也算是將人生的目標定為“迎風遠揚”的一種犧牲和代價吧?父母雖在而不能相守,兄妹雖多而鮮能相聚,這更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本質上的凡夫俗子所不得不麵對的現實。所以,“每逢佳節倍思親”時,我內心深深祝福的,不僅是我的家人,而且,是全世界所有人的家人。能生活在一個吉祥的而非暴戾的國家,受仁慈的而非專橫的政權統治,繳納合理的而非暴斂的賦稅,擁有充分的而不是部分的人權,享受有度的而非濫用的民主,這就是天下的福分,這就是人間的樂園了。
我突然發現,“回家吃飯”這四個字中,竟然蘊含著如此深厚的內容。有許多人,他們在官場中討生活,多的是席間的敬酒與罰酒,無論“敬”與“罰”都不外乎“升”與“貶”;有許多人在商場討生活,多的是席間的討價與還價,無論“討”與“還”,都不外乎“賺”與“賠”;還有許多人在海外討生活,每天要麵對一大堆五花八門的賬單,生存的壓力與精神的孤寂,是這些無根之萍的兩大勁敵。在自己的國家,回父母家吃飯,這看似簡單不過的事情,對這些人來說卻極為難得。
去年夏天,回了老家荊門一趟。承蒙家鄉朋友的抬舉,我這個海外遊子,受到了家鄉的熱情款待。大大小小的宴請,讓我受之有愧。遺憾的是,在家鄉半個月,原本指望能陪父母到菜場買菜,幫父母下廚,邀約兄弟姐妹全家聚會,這一心願竟然泡了湯。我不敢說“為名所累”這樣的大話,因為,平心而論,我僅限於家鄉的這一丁點文名,也純然歸因於家鄉的高看與文友的謬賞,全然不可當真。故鄉當真的,是那份給遊子回家的感覺。可是,我回到荊門這個老家,卻回不了父母那個陋室中的家。這卻是我難以出口的隱衷啊!
春節前,打電話給母親,問她準備了年貨沒有,順便請教家鄉特有的一種被稱為“卷”的菜是如何做的。其實,我大致知道其製作方法:將豬肉和魚肉剁碎,放入蔥花、豆粉、雞蛋等,攪勻,搓成卷狀,以蛋清抹在麵上,入蒸籠蒸熟,切片裝盤,即可上桌了。這道菜,類似於午餐肉,卻比午餐肉鮮嫩可口多了。我以前在四川,後來在美國,都多次抽空試做過,無一成功。向母親討教後,如法炮製,味道、形狀還是相差萬裏。家鄉獨有的菜肴,或許隻有家鄉的肉、魚與水,才能做出它的真滋味。這話,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