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家吃飯(2 / 2)

聊可欣慰的是,那次,在大弟家,承弟妹的美意,倒是讓我吃上了兩樣稀罕東西。一樣是“地皮”,老家小村裏村民們稱之為“地繭皮”。我覺得這個“繭”字多餘,且有點不美,姑且將它略去。家鄉梅雨季節,陰雨連綿,長達兩三月。鄉間田埂上,常常可見這種黑色的菌類,一小片一小片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淘洗,端上桌,就是真資格的天然食品呢!如今我居住在舊金山,雨季從頭一年的11月,延伸到次年的2月底,我家門前就是有“都市森林”之稱、全球最大的人造公園─金門公園,草地上時常可以見到白嫩的蘑菇,卻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地皮”,否則,我一定要采點回家,讓兒子開開眼界。那次吃到的另一樣好東西,叫作“咋辣椒粉”。“咋”是家鄉土話,標準漢語裏沒有這個詞彙,但標準鄉愁裏卻少不了這樣東西:黑黑的麵粉,加上又紅而黑的幹辣椒,經過多次的翻炒,變得又焦又香,舀幾匙蓋在飯碗裏,就可以香香地吃掉兩大碗米飯。如果這種粉裏還加進了切得細碎且泡得酸度絕佳的藕丁,我保準舍熊掌而就之,毫無悔意,隻呼“快哉”!

在我的記憶中,幾近赤貧的鄉村生活,真正讓我感到美麗、溫馨與寧靜的,其實是老百姓的諸種手藝,這其中就包括了我的好友、荊門籍詩人韓少君詩中所寫的“使泡菜壇子充實”的那些民間技能。那是生活的至高藝術。下次回老家,我要向母親當麵請教如何製作“卷”、臘雞、幹魚、酸菜……向父親學習如何做豆餅、糍粑。母親當然是灶間的好手,但是,與過世多年的奶奶相比,卻是差了一截。我這樣說,母親肯定不會見怪,因為這是母親親口承認的。時光是如此的殘酷─我漸入中年,父母已然呈現暮年老態了。我終有留不住父母的一天,卻至少可以憑借著學自父母的這幾樣手藝,把各自成家立業的兄弟姐妹們聚攏在一起,重溫那幾十年的嗬護、牽掛、責罵甚至毆打,一點點一滴滴,都是愛,隻有愛。

無端想起小時候的一幕情景:我家隔壁,住著一戶程姓長輩,官居大隊支部書記,是全大隊共8個小隊、數千口人的最高領導。那時候,農村沒有電,到處黑咕隆咚,村民都睡得早,大概8點多鍾,村裏就很少有人走動了。每當我們上床,迷迷糊糊之際,總是會聽到村子中心傳來一陣聲震四鄰的呼喚:“國慶,回家吃飯!”呼喚他的,不是他的奶奶,就是他擔任接生員的母親。一般要喊好一陣,才會聽到這野孩子從遠處不知誰家回應一聲,接著就是一陣“蹬蹬”的腳步聲。如果是他的父親親自站在街頭喊他,通常是這樣喊的:“國慶,回家吃飯!再不回來,老子一砣子(拳頭也)把你的腦袋砸到脖子裏去!”乖乖地,不等第二聲,那野孩子就跑回家了。

“國慶”乃是乳名,他的大名叫程昌鑫,是我的本家老弟,聽說目前在家鄉的拾橋鎮當個鎮長之類的官,比他當了一輩子支書的老爸,可是大了好幾級。雖是芝麻官,官場的應酬,卻並不像芝麻那樣小。我寄望我的這位老弟,也記得小時候母親夜晚喚他的那一聲高喊:“回家吃飯!”家裏的飯,大多是粗茶淡飯,比不得場麵上那些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但可以吃得舒坦,吃得放心,因為那是真正的“安生茶飯”。

“民以食為天”,這是古話。可是,自古以來,偏偏就有那樣混賬的人,忘了這句話,以為自己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