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門不算一個名氣很大的地方,尤其不以飲食聞名。但離家久了,那裏特有的幾種吃食,卻時常縈繞在我的思鄉夢裏。在外麵混日子,也風光過,也虛榮過,豐盛的宴席真見識了不少,總覺得老家的菜肴才有獨一份兒的滋味。有時候想,人的懷舊情結,其實是不受年齡限製的。比如說我,在這30出頭的年齡,已時常懷念荊門鄉村的美食。說是美食,當然隻是我的說法,在貧寒的鄉村裏,頂多不過是雞鴨魚肉,又哪裏有什麼山珍海味呢?
鄂菜以蒸為特點。湖北農村的家庭,無論殷實與否,一般都會備有或大或小的竹編蒸籠。那是一種神奇的炊具,逢年過節,將備好的熟菜放入蒸籠,十幾分鍾後就可以擺上滿滿一桌子,主人和客人便可以相對而酌了。據說“沔陽三蒸”是有名的,當地小飯館的招牌上,常常寫著這幾個大字,我卻至今不知道是哪三蒸。荊門城南的蒸菜裏,我最喜歡的當推蒸鱔魚和蒸槐花。
鱔魚是自己親手逮的好。秧苗返青後,就可以背著個竹簍下田了,沿著一坡一坎的梯田順次摸去,竹簍就在屁股後麵變得充實起來。我不善釣,逮鱔魚卻是一把好手。同行的夥伴,往往抓到細細嫩嫩、小拇指粗細的十幾根,我的卻是滿滿一簍。鱔魚背回來就養在壇裏,放在天井中,專等端午節時抓出來宰殺,然後洗淨,切成塊狀,和上米粉和香料,放進蒸籠裏,一會兒就香氣四溢了。蒸熟的鱔魚端上桌,再撒上點五香粉,拌以地道的小磨香油,就足以令主人驕傲、客人垂涎了。
蒸槐花又是另外的一種香味。春夏之交的時候,槐花一嘟嚕一嘟嚕開得滿枝滿丫熱鬧非凡,潔白如玉,活像女人銀色的飾物,就像我在詩裏曾讚美過的那樣:“這春天的銀耳墜啊,不容攀摘。”老家的人們,以前並不知道吃槐花,這種習慣還是河南移民帶來的。他們提著柳條筐,走村串莊摘槐花的怪異舉動引起了吾鄉人的極大好奇,於是村女村婦們群起仿效,把槐花摘回來,洗淨後,仍然是和上米粉、香料,用那萬能的蒸籠蒸而食之。自然,一碗蒸槐花和一碗蒸鱔魚是截然不同的。它的香味是幽幽的、淡淡的、植物或花卉所特有的那種,而且是絕對意義上的天然食品,跟農藥、化肥之類的東西毫不沾邊。我很奇怪,為什麼城裏人至今還沒有發現槐花的妙絕之處,而讓吾鄉的村民們獨享這詩意的佳肴呢?
豆餅真是一種好東西。我的故鄉值得驕傲的特產,並不太多,豆餅卻是其中之一。童年時的溫馨記憶大多跟豆餅有關。有時候,家裏烙了豆餅,奶奶就用竹籃裝上十幾二十張,或者更多,催我給三裏外的外婆家送去。一個提著豆餅的小村童就這樣磨磨蹭蹭地走在村路上。有時候碰上大人,不外乎是村裏或鄰村輩分高的鄉親,他們掀開白布,並不客氣地卷起一塊豆餅就塞進嘴裏,我自己餓了也會吃掉一些,所以,豆餅送到時也就所剩無幾了。外婆烙了豆餅,則會差舅舅們送來。說是舅舅,年齡卻和我相當,舅甥玩起來有時也不免打一架,一籃豆餅也就化幹戈為玉帛了。豆餅確乎有點像“玉帛”,薄薄的,也像紙。剛烙好的餅,冷卻後切成帶狀,放進鍋裏炒。記住,一定要放豬油,蔥子也是萬萬不可缺少的。這樣炒出的豆餅,一大盤擺在桌上,既算是菜肴,也可以當飯吃。豆餅的另一種吃法,是將豆餅切碎後,曬幾個大太陽,吃的時候用水煮,煮好後澆上一兩勺牛雜碎或是羊雜碎。當然,這種奢侈也隻有鎮上的館子裏才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