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漢江兩側,三月的油菜花鋪天蓋地,澄碧如練的這一川逝水上,真的有四五片白帆順風遠揚。我還依稀記得有一片帆,不是白色的,而是補滿了補丁的暗灰色。那艘木船,如今泊在了何處?或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航程?這是我時常玄想的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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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洋是我邁開人生第一步的地方。我由故鄉而北京、北京而成都、成都而舊金山的人生“三級跳”,起跳的地方正是沙洋。
1980年7月6日,我和同學們住在沙洋的漢江旅社裏,準備第二天參加高考。考場設在很遠的沙洋農場中學裏,我們要排隊走好長一段路。天不巧下起了雨,將我唯一的一件體麵衣服—“的確良”襯衣,淋得濕透。我在旅社房間的燈泡上,烤我那件寶貝襯衣,烤著烤著,不小心烤糊了一大片。母親賣了好幾擔茅草給隊上的瓦窯,我才有這件襯衣穿。正在擔心回家遭母親責罵,村裏的一位鄰居來找我,給我捎來五元錢,奶奶托他帶來,也不知是從誰家借的。在極端的貧窮裏,我是最富裕的人,與我並無血緣關係的奶奶,給了我世界上最多的愛。我明白,愛的貧困,是最大的貧困,而且是終極貧困。
我有兩個恩人住在這個小鎮上。
第一個是當時沙洋汽車站的站長魯誌鵬先生。與我素不相識的他,聽說我考上名牌大學因病休學後,感到十分可惜,托人找到我,請我住到他家裏,幫我找醫生治療,給我精神上的鼓勵。在此後的十多年裏,我事之如伯伯,也以“魯伯伯”稱呼他。在我的一生中,他是“善良”這兩個字的詮釋者之一。
第二個是沙洋人民醫院的中醫師李邦闊先生。李醫生係小鎮名醫,經常在醫學刊物上發表論文。經魯站長介紹,他免費承擔了我的治療,以他特製的中藥,治好了我的頑症。我寫他的文章在《光明日報》發表後,遠在北京的病人,都曾托我找他求醫。
小鎮因了這些人、這些事,在我的心裏重於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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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沒有任何古跡,也談不上有什麼文化名人。小鎮的全部風景,都在人心深處。
然而,小鎮盛產一樣東西,卻是別處難比的,那就是香瓜。香瓜有白色和青色兩種,每個約一公斤,削去皮、切成瓣,香氣四溢,醇甜無比。在沙洋的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是挑著香瓜的小販,沿街叫賣。我後來走了許多地方,什麼蘭州的玉蘭瓜、新疆的哈密瓜,甚至美國的甜瓜,統統比不上沙洋的香瓜,不是香氣差一截,就是甜味少許多。
我常常想,如果家鄉的瓜農,能得到瓜果專家的幫助,改良香瓜種子,進行集約化生產,將“沙洋香瓜”注冊成商標,讓它成為皮薄、肉嫩、味甜、氣香的名牌瓜品,成為北京、上海、廣東,甚至舊金山的幹鮮果品店的搶手貨,成為高檔宴席後的果品(如今餐後的西瓜或橘子,絕無香瓜那種純濃的自然香氣),那該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
此外,沙洋的茶葉、糯米、蓮藕、菱角、鮮魚、芝麻,以及當地鄉村裏自產的香油,都是土特產裏的好東西,而且,很有些民間特色。城裏來的人,到了沙洋,很少有不捎些回去的。至於西瓜,就不去說它了。沙洋的土質很適合種植西瓜,日照充足、熱度適中,因此這裏的西瓜也很好,隻是,人們很少幾百裏、幾千裏買一個西瓜帶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