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沙洋:地圖上有圖釘的地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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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小的書房裏,貼著一張中國地圖,是去年5月到大理開會時,從一個賣白族裝飾品的女子手裏買的。地圖的中部,按著一枚紅色的圖釘,標示出這個地方對我的重要性。

這個地方是沙洋,湖北中部,漢水西岸、江漢平原腹心的一個普通縣城,曆史上曾經極其繁華。它隸屬於荊門市。在我40多年的人生曆程中,這是世界上與我牽扯最深、我卻居住時間最少的兩個地方:我從來不曾連續居住超過一個月。

小時候,村裏開雜貨鋪的瘸腿老爹,偷偷托人運回了花生,半夜裏,在我家裏將花生炒熟,裝在玻璃瓶裏出售。老人總會給我們家的孩子,每人裝一口袋熟花生,並告訴我們,花生是在“湖”裏買的。問“湖”在哪裏,回答是:沙洋那邊。

再問“沙洋在哪裏”時,大人就會說“打破砂罐問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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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家唯一的一戶城裏親戚,住在沙洋的榨街附近。跟奶奶去走這戶親戚,是我最興奮、最期待的事情。

奶奶有時候坐板車去,有時候騎馬去,有幾次,我們祖孫是走著去的。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是我奶奶的姑姑,我稱“姑太太”。

大約四五歲時,姑太太給我買了一個洋娃娃,碧眼、金發,白白如藕的胳膊和腿,躺下時眼睛會閉上,站起來眼睛就睜開了。村裏的大人開玩笑說:“你長大了就娶個洋媳婦吧!”10歲的時候,姑太太又出錢,帶我到照相館裏,為我照了平生第一張照片。為了省錢,姑太太安排同去做客的一位大我好幾歲的表姐,和我一起照相。我留著小分頭,穿著肥胖的黑色棉褲,和比我高一個腦袋的表姐隔得遠遠地站在一起。

村裏愛開玩笑的大人又說:“怎麼,不娶洋娃娃,娶童養媳嗎?”

於是,羞於將照片示人,終至遺失。

1988年春節,我回家結婚,在沙洋棉花公司上班的姑太太的兒子,摸出皺巴巴的8元錢,悄悄給我說:“就這點心意,別說出去。讓你姑奶奶知道了,要鬧意見。”他說的是他妻子,一個在我看來非常熱情、誠懇的婦女。

我上大學那年,我親奶奶來看我,裹了一層又一層的手帕裏,拿出來的是兩塊錢。

我知道,我這一生,無論是從前的貧窮,目前的不窮不富,或將來的可能富裕(請注意,我用了英語中potential這個限定詞),我對於錢,從來都不敢不心懷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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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回到沙洋,應邀到當地有名的中學演講。演講之前,當地寫作界的朋友,在一家風味小館款待我。當我得知餐館的老板,以前正是在鎮棉花公司工作時,便向他打聽那位給我8元新婚喜錢的親戚。

餐館老板說:“他得了肺癌,過世好幾年了。”

我放下筷子,不禮貌地離席而去。餐館老板和另一位做東的當地朋友,帶我穿過整個鎮子,去看望他的遺孀。

我稱呼“姑奶奶”的親戚,在大橋橋頭,守著一個毫不起眼的銷售裝修石材的店麵。寒風從江麵吹來,街頭冷清,無複我少年時的熱鬧。

我想告訴她:我新婚時,收到的賀禮,包括他們夫婦的8元錢。

那是無法計算利息的一筆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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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夏天,我也曾回過家鄉。武漢的朋友開車送我,路過沙洋時,在一個瓜果攤前停下車,我想買兩個西瓜帶回村裏。瓜果攤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和我村裏的所有老年夫婦一樣的打扮,一樣的口音。

稱好一個西瓜,正準備稱第二個時,老婆婆抱起一個西瓜,手一滑,瓜滾在地上,摔得稀爛。老漢一見,馬上埋怨起老伴來:“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兩三塊錢的瓜,就摔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