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童,就架了梯子,手拿一個拴了麻繩的籮筐,就攀上了白雪絨絨的屋頂。村童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屋頂的邊沿,就用一根樹枝支起了籮筐,然後掏出一把金黃的玉米粒,就撒在籮筐下,又一步一個腳印地退到屋頂的另一邊,並不怕冷,就臥在了雪上。
那棵沒了葉子的樹上,一隻大了膽的鳥兒,就飛到了雪白的屋頂。這鳥兒其實是一隻麻雀,就十分優雅地在雪地上走了許多的“個”字、字跡如竹子的葉,東一葉,西一葉,隻在籮筐的外圍繞。
村童知道,這是一隻老奸巨猾的麻雀王。於是,村童就耐了性子,牽了麻繩。看!哈哈,這隻麻雀王終於叼了一粒金黃的玉米,吃了,沒事,又吃一粒,仍無事,麻雀王的一個一個的“個”字,就漸漸接近籮筐的下麵。哈,麻雀王的一隻小腳爪就要伸進去了……“大瓢,吃飯了!”一聲洪亮的大叫,那隻麻雀王霎時就驚慌地飛走了。
這個叫“大瓢”的村童,就站起來,喃喃道:“這隻狡猾的麻雀王!……我明天一定會逮住你的!……”
吃家鄉飯
/張中行
家鄉飯,不隻好吃,還可以上升為精神,使在吃的方麵慣於擺譜兒的諸公對照著想想。
謅文,題目宜於簡化,以上所寫就是如此,說全了應該是,我也喜歡吃家鄉飯,甚至更喜歡吃家鄉飯。明眼的讀者一眼便可以看出,我是舊病複發,想說粗茶淡飯可以比高級餐館的珍饈甚至勝過高級餐館的珍饈的偏見。是不是這樣?難答,因為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隻好王顧左右而言他,即述而不答。是幾天以前,承有四輪車階級某君的好意,接往京東香河縣的故鄉過中秋節。我雖然雜事不少,卻樂得去。理由可以高雅,詩雲“月是故鄉明”是也。也可以不高雅,即不花車錢而可以吃幾頓家鄉飯。家鄉飯也略有家鄉的花樣,隻說其中的一頓晚飯,是我看到廚房之側小屋陳列的新白薯、新花生、嫩玉米之後點的。我說:“中午酒足飯飽,晚飯不管你們吃什麼,我一定是這陳列的三種,外加一碗玉米渣粥。”主人慨然應允,是因為還記得我剛說過的“狐死首丘”的理論和心情。
說起狐死首丘,也是一言難盡。我們家鄉離北京不遠,可是語音有小別。小別有難於說清楚的,是韻味。極少數有顯著分別,如“看不出來”,普通話或京腔,“來”讀陽平,我們家鄉讀陰平。普通話不用這個音,所以撇京腔的人聽了會覺得怯;我則仍堅守月是故鄉明的原則,不隻不覺得怯,反而感到親切。總之,回到家鄉,白天逛集市,雜人入目,雜話入耳,都覺得好入夜,不隻月明,連蟋蟀叫聲也顯得特別清靈。話扯遠了,還是說題內的吃。我老了,自身的一切零件都降級,包括胃口,具體說是連烤鴨都像是不那麼好吃了。有時遇見惜老憐貧的好心人,包括家門之內的,問想吃點兒什麼,我總是不假思索就回答:“想吃小時候在家鄉吃的,當然沒有。”這也許是狐死首丘的心理在起作用,但又不全是,因為心理之外還有道理。
道理之一是分量輕的,來自感覺。家鄉飯,以我想吃而吃不著的為限,也頗有一些。舉一點點為例。一種是中秋節的芝麻紅糖夾心蒸餅,一種是黃米麵豆餡的黏火燒,都很好吃,論料,很平常,論工,不細,可是在家鄉之外沒見過。而且不隻此也,即以玉米渣粥而論,我們家鄉是用大鍋燒柴煮,火停還不吃,任灶膛內的餘火烤。還記得小時候,願意爭第一個去鏟鍋底,吃稠而帶鍋巴的,兼聽鏟下急促的咕嘟咕嘟的聲音。所有這些,都不值常出入高級餐館的諸位一笑,那就算做阿Q的偏愛未莊精神也好,反正我喜歡,不當說假的。
道理之二是分量重的,涉及風氣,是至少我認為,關於吃,不管是什麼人,什麼場麵,都應該吸取家鄉精神,就是主要是求飽,也可以求好;但不必再加碼,追求不必要的浪費。所以這樣說,需要略加解釋。由浪費說起。這有來自形的,比如把蘿卜削成各種花,讓魚高舉尾巴,名為鬆鼠,我就以為大可不必,因為到嘴裏還是同樣的味道。浪費有來於料的,如死魚翅,比活鯉魚價貴百倍,吃,尤其請客,看重前者而輕視後者,我也以為大可不必。浪費還有來於量的,更常見,是凡名為宴的,都要以菜多為勝,以致嚐到一半就不想再舉箸。我們家鄉飯就不是這樣,比如吃京東輻產的肉餅,就隻此一味,至多再加一碗湯或一碗粥而已。就一定不及皇家的一百二十品嗎?我看也未必。仍以己身的感受為例,是吃過新白薯、新花生、嫩玉米以及玉米渣粥之後,我回到北京,承某公好意,請吃四川菜,一桌不足十人,菜大大小小總不少於二十幾品吧,隻記得東坡肘子味道不壞,其他都忘了,因為肚子不需要,也就沒有覺得好吃。肚子不需要而仍上菜不止,主人的心態大概是,熊掌已經吃不下,還要上駝蹄羹,隻有這樣才能表現“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盛意。用意似乎未可厚非。其實內涵並不這樣簡單,因為用上菜不止的辦法以表現敬客的用意,已經成為風,就不能不有更深的根。這根,至少我看,是一種價值觀,具體說是:錢和享受就是榮譽。我們都知道,引導兼督促人,幹這個不幹那個,榮譽信念的力量是如何大。曆史上,有不少可敬的人為昏君死了,有不少可愛的人為尚未謀麵的名義上的丈夫死了,因為這樣可以獲得榮譽。不錯,推崇忠貞的時代,富厚也不能算做壞事,但其時的價值觀不是單一的,比如說,寒素,儉樸,至少是有些人,包括大名人司馬溫公在內,以為也頗不壞。現在不同了,價值觀幾乎成為單一,比如說,十萬元戶比萬元戶,價值必高十倍;吸進口煙,用千元以上打火機,自己也覺得飄飄在天上了。語雲,草上之風必偃。於是而吃,就以入高級餐館、上貴菜不止、吃少量、剩大量為榮了。什麼菜?說穿了不過是,我有錢,可以擺超過一般人的譜兒。也許是因為我沒錢,嫉妒人有,對於用錢擺譜兒,如在公共車上所見,十指戴四五個金戒指,餐館中所見,山珍海饈堆滿桌,總是不免於頓生厭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