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哪裏

/冰心

夢“暴露”與“揭發”的其實就是我們寄情最深而又竭力壓製的東西。塵土飛揚的黃土鋪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夢,最能“暴露”和“揭發”一個人靈魂深處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向往”和“眷”。夢,就會告訴你,你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裏,我忽然夢見自己在大街旁邊喊“洋車”。有一輛洋車跑過來了,車夫是一個膀大腰圓、臉麵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車把,問我:“你要上哪兒呀?”我感覺到他稱“你”而不稱“您”,我一定還很小,我說:“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我舉上車去,拉起就走。走穿許多黃土鋪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許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條斯理”地互相作揖、請安、問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這輛洋車沒有跑,車夫隻是慢騰騰地走嗬走嗬,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後都讓汗水濕透了,也還沒有走到中剪子巷!

這時我忽然醒了,睜開眼,看到牆上掛著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問我自己:“這是誰呀?剪子巷裏沒有他!”連文藻都不認識了,更不用說睡在我對床的陳璵大姐和以後進到屋裏來的女兒和外孫了!

隻有住著我的父母和弟弟們的中剪子巷才是我靈魂深處永久的家。連北京的前圓恩寺,在夢中我也沒有去找過,更不用說美國的娜安辟迦樓、北京的燕南園、雲南的默廬、四川的潛廬、日本東京的麻布區,以及倫敦、巴黎、柏林、開羅、莫斯科一切我住過的地方,偶然也會在我夢中出現,但都不是我的“家”!

這時,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這九十年所走過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萬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淚湧了出來……前天下午我才對一位年輕朋友戲說,“我這人真是‘一無所有’!從我身上是無‘權’可奪,無‘官’可‘罷’,無‘級’可‘降’,無‘款’可‘罰’,地道地無顧無慮,無牽無掛,抽身便走的人。”萬萬沒有想到我還有一個我自己不知道的,牽不斷、割不斷的朝思暮想的“家”!

我們回家去

/卓爾

家的觀念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你看鳥有巢、獸有穴、蜜蜂有窠、螞蟻有地底的城堡。而水狸還會作木匠,作泥水匠,經營它的住所。

那是一個南方的小鄉村。

幾抹青煙繚繞在墨色的山腰上,零星的磚瓦房扇形狀地鋪灑在山腳下,妝扮著屋子周圍的油菜花,用它金黃色的手,塗成濃濃的一筆。綠的梧桐、矮的冬青、白的蘭花、高的石榴,點綴在我記憶的底片裏,顯印出最為幸福的家園畫卷。

鄉間泥土的清香,常惹我跑著登上山頂,來不及拭去汗珠,便大口大口地飲著這怡人的空氣。我棲息在山的手掌上,像嬰兒般迷戀著它手心的溫度。

山是我童年嬉戲的歡樂園。那裏撒下了我童年的悲與喜。

小時我是個野孩子,常忘記回家吃飯的時間。

一次小夥伴拾到一條項鏈,紅色心形吊墜透過陽光,在棱麵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當小夥伴戴在脖子上時,我突然很想占有它。

母親喚我,我很不情願地低著頭,慢騰騰地往回走,想再看一眼那誘人的項鏈。

母親看出了端倪,輕輕攬著我,“寶貝女兒,怎麼不高興了?”。

“媽,小梅拾到了一個紅色心形項鏈,好漂亮!”我一臉的失落,就好像小梅擁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媽媽蹲下身來,捧起我的臉頰,“月兒,你長大了我一定給你買,我們拉拉鉤。”

“啊!太好了,我一定要紅色心形的!”我滿心歡喜地跳了起來。

看到我這樣,母親的小眼睛彎成一條線。拍打著我滿身泥土的衣服,拽著我的小手,輕輕地說:“走,我們回家去。”

我搖晃著小腦袋,一路哼著小曲回家了。

這年因母親的承諾,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隨著我歡舞。

院中的桂花揮出醉人的香,沿著我的脈絡撩動著血液,我聽見暢快的響動,在體內翻騰。蘭花兒白白的骨朵悄然打開房門,以最溫柔的風姿歡迎我,我看見曼妙的舞蹈,在心尖上跳躍。

在靜美的表象下,我預感不到一絲動蕩。

“月兒,”迷糊中有父親不斷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

睜眼,父親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動、清晰。

“月兒,母親走了。”震顫的話語刺入我的耳膜,扯著父親的衣服,我悲嚎著,鹹鹹的淚水在胸口,形成紫色的暗流洶湧地擊破了我的身體,黑暗,到處是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