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突然響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聲。我們幾個全都抬起了頭,先是對視一眼,接著就尋找聲音發自何處。在倫敦,還能聽到我們的國歌?原來,是從女老板的口袋裏發出的聲音——她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鈴聲設置為我們的國歌!她到一旁接電話了。
在國內每天聽這支歌,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具有如此特殊的震撼力。這音樂,強烈地撞擊著我的心靈。一時間,我們幾個都沉默不語了。
接完電話,她過來又為我們每人加了一小碗湯。我們問,你的手機中怎麼會有國歌聲呢?她說:“想家,特地灌進去的。”
我品味著她的“想家”二字,還品味著“金筷子”這個店名。筷子,是中國才有的,“筷子”卻是“金”的!中國的筷子,在她心中有多大的分量啊!
過了一會兒,我問:“最近有沒有回到國內看看?”她說:“去年春節回北京了,什麼人也沒找,三天都打著車在街上轉……”
北京,是她長大的地方,有同學,親人,熟人,她卻誰也沒見。也許,她的愛遺失在北京的某個公園,遺失在依然款款而流的水中?
還是她打破了沉默:“我給你們加一道菜吧。”一會兒,她送來了一盤青菜,這是我們歐行路上唯一的一次加菜,雖然隻是一盤青菜。
我們走了。女老板把我們送到門外,神情戀戀的,又把我們送到了停車場。起風了,我們要上車了,請她回去。她說:“一路上要多小心啊,過馬路要小心啊。英國的方向盤在右邊,和國內的不一樣,過馬路要先往右邊看,不是像國內那樣朝左邊看啊!”她的語氣,像母親送孩子上學,像妻子送愛人遠行……她是一個多麼善感的人啊,我們點著頭,卻什麼也沒說,用眼神和笑容向她告別。這時,她的手機又響了……所有的中國人都遠去了,隻有她留在這倫敦的風中。這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手機裏發出的國歌聲,在她的生命中是多麼重要!
祖籍
/蘇童
不知道為什麼鄉情總是與“愁”聯係在一起,是因為懷鄉給人的感覺是“愁”嗎?從字麵上來看,“鄉愁”大概是一種很相關的東西,大部分人無法拒絕。
人口流動有其悠久廣闊的曆史,假如追溯幾代而上,今天的城市人無一例外地有著一個異鄉他壤的祖先,他的個人資料中出生地是A城,祖籍一欄中卻是B城,對此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了。
祖籍對一個城市人意味什麼?意味著某一個遙遠的從未涉足的地方,意味著某一個古代男嬰在那地方呱呱墜地,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有他的來處。
那是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它把城市人與陌生人、模糊的家族、鄉村以及人類遷徙史聯結在一起,或者說它隻是城市人身上形形色色標簽中的一張,恰恰這張標簽對他們的現實生活是無足輕重的。
從前人們在旅途上閑聊,相鄰而坐的人常常會向對方問這樣的問題:先生哪裏人?答話那人報出的地名通常就是他的祖籍。從前在城市街道上很容易看見同鄉會、會館這樣的處所,從前的人們把老家、同鄉的概念看得很重,這概念也在人們的生活中成為一種極為重要的人際關係,因此有許多集體行為的解釋聽來極為簡單:我們是同鄉,我們是一個村子的。
如今在一些社交場合你也能聽見類似的聲音,哦,我們原來是同鄉啊!但這種聲音的實質已經退化為一種虛無,就像美國人說Nicetomeetyou,如此而已,通常那兩個人對他們共同的故鄉已了無記憶,他們可能根本沒去過那裏,故鄉留給他們的印象隻是一個地名幾個漢字,如此而已。一切都依賴於在新的時代中的心態的演變,你可以想象在90年代,城市人是多麼自覺地淘汰著情感世界中的多餘部分!
人們就這樣奔走在祖先未曾夢見的土地上,今天我們看見大批具有北方血統的青年男女匆匆行走在上海、香港、台北的街道上,大批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漂洋過海來到了南洋、歐洲、美國。你會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一抬頭就看見了你的同鄉,有時你們相視一笑,有時你們形同陌路,一切都很自然。許多人已經拋棄了故鄉,有時那是一種曆史,有時那是一種選擇。
祖籍在哪裏?在身份證上;故鄉在哪裏?在鐵路和公路的另一端;同鄉在哪裏?在陌生的人群中,隻有他自己在自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