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醫生,本身性格內向善良,少言少語,又經常不在家。大嫂自然成了我們一家5個小孩的監護人。那年月農村生活的艱難,生活在現在的孩子是無法想象的。在我的印象中,為了讓我們盡可能吃飽,大嫂使盡了渾身的解數,青黃不接的春天,甚至把屋前那棵桐麻樹的皮都剝了一半下來,搗碎後混入少量高粱麵做成粑給我們充饑。為了教育我們、保護我們,更是費盡了全部的心血。有一次一戶同村鄉親自留地裏被砍斷幾棵青菜,鄉親一家幾個壯年男女欺我年小,氣勢洶洶站在我家門前的壩子上,咬定是我做的,還找出了所謂的目擊證人。由於年紀小說話沒分量,我真是有理說不清,著急得不住地大哭著對天賭咒。正在大家都以為我會很快就範的時候,大嫂來了。她說,別人看到我砍青菜的時候,我正好和她一起在很遠的另一個地方割草,那個砍菜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我。如此一來,那些本來就沒什麼有把握的證據、想用編造出來的所謂證人來證明,從而強迫我就範的人,一個個都泄了氣,心虛地溜了。我知道,大嫂相信我,為我撒了謊。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正在其他的地方和幾個小夥伴一起爬桐子樹,在樹上捉迷藏。這一刻,我在心裏說,大嫂,你就是我的母親!
辛苦多年過後,我終於不負大哥大嫂所望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在離老家較遠的地方參加了工作。這個時候兩個侄女也出了嫁,家裏的日子總算有些盼頭了。但是大嫂的命運卻出現了另外的轉折。大哥在一個化肥廠裏作醫生,工資不高,靠微薄的固定收入和大嫂在家種田,也隻勉強夠一家糊口。由於長期節衣縮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1990年,慈愛的大哥終於病倒了,很快就因為肝硬化晚期,再也沒有起來。其年大哥47歲。大嫂繼續著她艱難的人生旅程。
日子雖然清苦,大嫂心裏卻總是牽掛著遠離家鄉的兄弟,像一個母親那樣關心著已經成家的我,每年秋收過後,她都會托人給我捎上一袋新打的稻米,和一小袋用手搓出來的綠豆。父親也去世後,我回家的次數少了,隻是偶爾在春節的時候回家一次。每次回去,大嫂像招待貴客一樣,做上老家人認為最好的東西給我們吃,離開老家回城,還把家裏存放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豆子花生臘豬心舌香腸之類,給我們裝上滿滿一大包帶回去。
2001年我患了糖尿病。大嫂聽說後又到處打聽偏方,叫侄子給我采了一大包的草藥,曬幹後叫侄子親自給我送來,侄子說,這種草藥每天熬來喝一碗,要不了多久病就會好的。還說大嫂就是找到靠這個藥治好了病的人要的方子。我知道糖尿病是不可能靠這些草藥治愈的,但是看著那一大編織袋幹草藥,要爬過多少座山、趟過多少條河才能采集起來啊!所以不管有沒有效,我還是堅持喝了一段時間,直到因為天氣潮濕剩下的草藥發黴,才沒有再喝。大嫂聽說我沒治好,又打聽到苦瓜幹當茶泡水喝可以治療糖尿病,於是又專門留出一大塊土,在季節到來的時候種下鄉裏人不愛吃的苦瓜,隻施農家肥,生了蟲子也不用農藥,隻用穀草燒成灰撒在葉子上殺蟲。苦瓜成熟後,又一筐筐的摘回家裏洗淨切片,攤在大簸箕裏曬幹,有人進城的時候,就給我捎來。每次收到用塑料袋子封了一層又一層的苦瓜幹,我都會既欣慰又難受。欣慰的是大嫂一直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細致關心著我,讓我時刻感受到來自故鄉親人的溫暖;而讓我難受的是,苦瓜幹在城裏的超市裏隨處都可以買到,而且價錢也不貴,這一大袋的苦瓜幹,需要花費大嫂多少心血才能做出來呀。
回老家參加姐姐六十歲生日大宴,又看到了大嫂。兩年沒有回老家,大嫂老了很多。也過六十不久,以前明亮的眼睛不再發光,眼皮像兩片幹枯的葉子,緊緊捂住雙眼,因為怕風吹,眼睛時常眯著。臉上的皮膚像被風幹的老樹皮,道道皺紋,從下巴上密密地一直橫到額頂,讓我震撼時光的嚴厲。唯一讓人有些寬慰的,是大嫂的頭發還沒有全白,差不多一半的黑發,還能讓我記起一些大嫂年輕時候的風采。看著蒼老的大嫂,一直以來在心裏像母親一樣尊敬著的大嫂,我為自己沒有為她做過什麼感到深深的自責。大嫂見了我,高興之餘卻很內疚地說:今年的苦瓜幹曬得不好,那幾天沒有太陽,所以曬出來黑黢黢的,看起來不上眼。明年打算再多栽幾塊土,等太陽大的時候,好好給你曬,保證曬出來的苦瓜幹又幹爽又白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