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二一年(五四後二年)有《詩》雜誌的編輯,中華書局出版。這雜誌原定每半年一卷,每卷五期,卻隻出了一卷五期(一九二二年一月到五月)。前三期編輯者為“中國新詩社”,其實並沒有真正組織起來,不過這麼寫著罷了。後麵兩期,改為文學研究會的定期刊物,還貼著會中的版權印花。實際上負編輯責任的是葉聖陶和劉延陵。這雜誌辦得很有生氣,不知怎麼,後來就停刊了。
在這雜誌發表詩篇的朋友們,有些已下世了,如半農、漠華、佩弦、統照、振鐸諸君;有些雖還健在,寫詩也很少,我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個。這裏的詩篇,好的不少,自無須、也不能在本文一一引錄。其時小詩很流行,我的《憶遊雜詩》,全襲舊體詩的格調,不值得提起,佩弦的小詩,有如:“風沙卷了,先驅者遠了。”語簡意長,以少許勝多許。
鄭振鐸在第二號上,有一首《贈聖陶》的詩:“我們不過是窮乏的小孩子。偶然想假裝富有,臉便先紅了。”隻短短的兩句,就把他的天真的性格和神情都給活畫出了。大約他的老朋友會有同感罷。他自然有激烈悲壯的另一麵,如《死者》一詩,載第五號,末句道:“多著呢,多著呢,我們的血——”這已經近似革命者的宣言了。
在第四號上登著葉聖陶《詩的泉源》一文。這短文的論點和風格,就聖陶來說,也可以說是有代表性的。例如;
充實的生活就是詩。……我常這麼妄想:一個耕田的農婦或是一個悲苦的礦工的生活,比較一個紳士先生的或者充實得多,因而詩的泉也比較的豐盈;我又想,這或者不是妄想吧?
他積年的夢想。目前早已成為現實了。
說到我自己,當時很熱心於詩,也發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作品,現在卻怕去翻檢它。這刊物原意重在創作,論文比較少。第一期上卻登載了我的一篇長文,叫做《詩底進化的還原論》。以現在看來,論點當然不妥當,但老實說,在我的關於詩歌的各種論文隨筆裏,它要算比較進步的。如在第一段裏說;“好的詩底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多數人向善的,”可惜這裏所謂“善”,沒有具體的、正確的含義,但文學麵向著人民大眾,總該說是對的。又如第二段主張“藝術本來是平民的”,而且應當回到平民。還有一段揣測未來的話:
在實際上雖不見得人人能做詩,但人人至少都有做詩人底可能性。故依我底揣測,將來專家的詩人必漸漸地少了,且漸漸不為社會所推崇;民間底非專業的詩人,必應著需要而興起。……他們相信文藝始終應為一種專門的職業,是迷誤於現在底特殊狀況,卻忘了將來底正當趨勢。
現在勞動人民都在熱烈地創作詩歌,我的夢想的實現,正和上引聖陶《詩的泉源》,差不多有類似的情形。當然這裏也可能有不一定恰當的話。
在這篇下文我又說到怎樣去破壞特殊階級(當時指貴族階級)的藝術,需要製度的改造和文學本身的改造:
製度底改造,使社會安穩建設在民眾底基礎上麵。有了什麼社會,才有什麼文學。……到社會改造以後,一般人底生活可以改善,有暇去接近藝術了;教育充分普及了,掃去思想和文學底障礙;文學家自己也是個勞動者,當然能充分表現出平民的生活。……我們要做平民的詩,最要緊的是實現平民的生活。
這些話,以現在來看,大體上還好。但這篇文章,卻被我丟開了,一直沒有收到文集裏麵去,似乎曾被佩弦注意過,或者在《新文學大係》裏麵有罷。我一直不能夠在行動中去實踐,也沒有在文學理論上去進修,反而有時鑽到象牙塔裏去,或者牛角尖裏去。走錯的路,在自己已無由挽回,這個教訓,如能為今日的青年引作前車之鑒,也就是我的厚望了。
當全國熱烈地紀念五四的時候,我提起這些往事,不由得感到十分的慚愧。在那文中,也未嚐沒有消極說錯的話,例如:
古人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我們也正有這種感想。
卻想不到“河清”真被咱們等著了。在當時自然萬萬想不到,也無怪我失言了。因之,我雖有很多的慚愧,卻懷著多得多的興奮。五四運動的發源地在北京,於今四十年,我還住在這個城裏,有如同昨日之感。想到這裏,仿佛自己還是個青年。再說,能夠參加在青年的隊伍裏,勞動人民的隊伍裏,那就更加覺得年青了。
一九五九,四,十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