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之道千絲萬縷,談文之書汗牛充棟。言其根原有二:天趣與學力。天趣者會以寸心,學力者通乎一切。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雖古今事異,雅俗情殊,變幻多方,總不外乎是。如車之兩輪不可或離,而其運用非無輕重。逞天趣者情辭奔放,重學力者規矩謹嚴。文之初生本無定法,及其積句、成章,必屢經修改始臻完善,則學力尚已。蓋其所包者廣,耳目所接無一非學。此古人所以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之說也。
陳教授從周,多才好學,博識能文,與予相知垂二十年。中曆海桑,頃始重聚,獲觀其近編散文集者,其間山川奇偉,人物彬雅,樓閣參差,園林清宴,恍若臥遊,如聞謦咳,知其會心於文藝,所得良非淺已。
嚐謂藝苑多門,根柢是一。君建築名家也,請即以之為喻。建章宮千門萬戶,目眩神迷,而其中必虛明洞達,始見匠心。文藝之各別相通,無乃類是。君題所居曰“梓室”,於焉撰述詩文,揮灑蘭竹,得手應心,無往而非適矣,及其出行也,訪奇考古,有濟勝具,足跡幾遍天下;其治事也,勤懇孜矻。不避艱阻。凡雲窗霧閣,斷井頹垣,皆立體之圖繪也,朝暉暮靄,秋月春花,皆大塊之文章也。天賦慧心與躬行實踐,既已相得益彰,而命筆遣辭又俊得江山之助,吾觀於斯編而益信。
君深知園林之美,更能辨其得失,茲集多載雜文,名以“書帶”者,蓋取義於書帶草雲,此草江南庭院中多有之,傍砌沿階,因風披拂,楚楚有致。餘昔吳下廢園亦曾栽之。今不取蘭蕙嘉名,顧乃寄興於斯小草者,彌見衝挹之素懷,君文章之業必將與年俱進矣。
一九八O年十二月一日於北京
舊時月色
一1980年5月26日上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書(摘錄)
這屆大會是世界性的、空前的。總結過去的經驗,指出將來的方向,意義很大。我的供獻,卻很微薄,直陳三點如下:
(一)《紅樓夢》可從曆史、政治、社會各個角度來看,但它本身屬於文藝的範疇,畢竟是小說;論它的思想性,又有關哲學。這應是主要的,而過去似乎說得較少。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有創造性與唯心的偏向,又有時間上的局限。至若評價文學方麵的巨著,似迄今未見。這書行世以來,說者紛紛。稱為“紅學”,而其核心仍缺乏明辨,亦未得到正確的評價。今後似應多從文哲兩方加以探討,未知然否。
(二)今之紅學五花八門,算亟盛矣,自可增進讀者對本書之理解,卻亦有相妨之處,以其過多,每不易辨別是非。應當怎樣讀《紅樓夢》呢?隻讀白文,未免孤陋寡聞;博覽群書,又恐迷失路途。擯而勿讀,與鑽牛角尖,殆兩失之。為今之計,似宜編一“入門”“概論”之類,俾眾易明,不更旁求冥索,於愛讀是書者或不無小補。眾說多紛,原書具在。取同、存異、缺疑三者自皆不可廢。但取同,未必盡同;存異,不免吵嘴;“多聞闕疑”雖好,如每每要道歉,人亦不愜也,而況邦國殊情,左右異軌,人待己說,說有多方,實行編纂。事本大難,聊陳管見,備他年之采取耳。
(三)另一點,數十年來對《紅樓夢》與曹雪芹多有褒無貶,推崇備至,中外同聲,且估價愈來愈高,像這般一邊倒的讚美,並無助於正確的理解。我早年的《紅樓夢辨》對這書的評價並不太高,甚至偏低了,原是錯誤的,卻亦很少引起人注意。不久我也放棄前說,走到擁曹迷紅的隊伍裏去了,應當說是有些可惜的我在《紅樓夢底風格》一文中,兩稿不同,依《紅樓夢辨》之說:“我雖以為應列二等”92頁:依《研究》新說:“仍為第一等作品”77頁。其改變頗大,此不細說了。一九八六年補記。。既已無一不佳了,就或誤把缺點看作優點;明明是漏洞,卻說中有微言。我自己每犯這樣的毛病,比猜笨謎的,怕高不了多少。後四十回,本出於另一手,前八十回亦有殘破缺處,此人所知者。本書雖是傑作,終未完篇;若推崇過高則離大眾愈遠,曲為比附則真賞愈迷,良為無益。這或由於過分熱情之故。如能把距離放遠些,或從另一角度來看,則可避免許多煙霧,而《紅樓夢》的真相亦可以稍稍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