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評《好了歌》
一九七八年有人要我為他作“好了歌解注”(原隻有一部分),寫後有些感想。這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的正文。一般看法認為歌中情事一定與後回伏筆相應,就好象第五回中“十二釵冊子和曲文”一樣。我早年作《紅樓夢辨》時也是這樣說的。後來發現脂硯齋的批語,引了許多名字來解釋,我認為不確切。也不相信他的說法。如果細讀這“解注”,就會發現有的好象與後回相應,有的卻不相應。它的用意很廣,或許已超出了小說中的情節,這是不能與“十二釵冊子和曲文”相提並論的。此外,我最近重讀了胡適所傳的脂硯齋評石頭記殘本,很是失望。早在一九三一年,我就對此書價值有所懷疑(見《燕郊集》),僅從“好了歌解注”中的脂批看,多半是些空談,各說各的。此批所列諸多人名,雜亂無章。如:黛晴是有名早夭。所謂“不許人間見白頭”者,而在“如何兩鬢又成霜”一句旁,脂批卻指“黛玉晴雯一幹人”,這怎麼會對呢?顛倒若是,其他可知。我以前曾有詩,說“脂硯芹溪難並論”。雖有抑揚,但還是說得很委婉的。
話題扯遠了,還是從脂批回到“好了歌解注”上來。請先明大意。左思說:“俯仰生榮華,咄嗟複凋枯”;陶潛說:“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詩意與“好了歌”相近,都是說盛衰無常,禍福相倚。但“好了歌解注”似更側重於由衰而盛,這是要注意的。如“解注”開始就說:“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是由盛而衰的一般說法。但下接“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卻又顛倒地說,便是一衰一盛,循環反複;又是衰者自衰,盛者自盛。正象吳梅村詩所說:“何處笙歌臨大道,誰家陵墓對斜暉”。試推測一下後來的事,不知此馬落誰家了。
中間一大段,自“脂濃粉香”起,至“破襖紫蟒”止,究竟指什麼,與《紅樓夢》本書的關係似乎不大明白。“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脂批是“熙風一幹人”,而於上句“黃土隴頭”卻無說明,上下句不相對稱。“訓有方”、“擇膏粱”兩句,說男盜女娼,也很難定為是某人某事。“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講一夕之間貧兒暴富,並不必與後事相應。由此可見一斑。
《好了歌》與《紅樓夢》的不相當,不是由於偶然的。
(一)廣狹不同。《紅樓夢》既是小說,它所反映的麵是有限的,總不外乎一姓或幾家的人物故事。《好了歌》則不同,它的範圍很廣,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無所不可。《紅樓夢》故事自然包孕其中,它不過是太倉中的一粟而已,妙在以虛神籠罩全書。如一一指實了,就反而呆了。
(二)重點不同。《紅樓夢》講的是賈氏由盛而衰,末世的回光返照,衰而不複盛。所謂“食盡鳥投林”,“樹倒胡孫散”。(脂批“賈蘭賈茵一幹人”以象征複興,另是一義,有如後四十回續書。)然而“解注”的意思卻不是那樣,它的重點也正在衰而複盛上,卻並不與《紅樓夢》本書相抵觸,因得旺氣者另一家也。所以道人拍手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笑一聲“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