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已經說過了,索隱派是從“虛”入手進行研究的,因此沒有依據,隻好靠猜謎;而自傳說務實,考證的方法幫了他的大忙。這樣看來,是非屈直似已不成問題,我自己也曾是自傳說的讚同者。但問題並非這樣簡單,對兩派各自的得失,還是有點兒可說的。
自傳說借助考證的方法,但考證的含義廣,作用多,絕不僅僅限於自傳說。如果拋開自傳說,考證的功績依然存在。把後四十回從一百二十回中分出來,就是考證的成果,它與自傳說沒有必然的聯係,更不能把考證與自傳說混為一談。考證的功績,也無法掩飾自傳說的錯誤。新索隱派在研究紅樓夢時,也應用考證取得的成果,不能把一百二十回看成是一本賬。橋是橋、路是路,一定要有所區別。
《石頭記索隱》一書認為金陵十二釵是影射士大夫的,這個構思雖然很巧妙,但他們“索”來,“索”去,卻始終沒個結果。我們很難斷言作者在著書時,沒有影射人、事的意思,但這些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即若離、輕描淡寫”。譬如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風效戲彩斑衣”中,就借女先兒之口,說出了一個男王熙鳳。據此索隱者,如隻關合字麵不太認真,點到而已,那便是好,如一定要追問下去,鬧個水落石出,豈不成為笨伯了。
三對作者問題看法之異
作者問題,關係到《紅樓夢》一書的來曆,這也是索隱、自傳兩派曆來爭論之點。簡單地說,索隱派是在那裏猜謎,大都是空想。而自傳說標榜自己的方法最為科學,他們的說法也不夠嚴謹,其實,曹雪芹從來就沒說過是他自己獨寫《紅樓夢》!不要小看這件事,這個問題關係太大了。關於作者是誰的問題,眾口相傳說法不同,還有的說是另一個曹雪芹呢!若依自傳說,又把《紅樓夢》完全歸於曹氏一人。情況到底怎樣呢?從最早的甲戌本看,那上麵列了一大堆名字,有:空空道人、情僧、吳玉峰題紅樓夢,孔梅溪題風月寶鑒、曹雪芹題金陵十二釵,脂硯齋仍用石頭記。這眾多人名中,曹雪芹固然是真名之一,但那些假托的人名,也未必毫無含義。甲戌本與其他本還有很大不同,不同有兩處,(一)是在眾多人名中多出個“吳玉峰”,這一點很該重視。(二)是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四句之後,多出了“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一句,似乎要把功歸於脂硯齋,大有與曹氏爭著作權的味道,實在很奇。到底誰寫《紅樓夢》?依我個人之見,《紅樓夢》的完成,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它凝聚著許多人的心血。如不能認清這一點,評注隻能是越來越亂,分歧也隻會越來越大。自傳說不能成立,索隱派又能有什麼妙法可施?
從上述三點看兩派得失,顯然有著共通之處和共同的疑惑。追蹤他們共同的疑惑,源遠流長,曆時二百年,這絕非出自偶然,是與明、清改朝換代的曆史有關。其他小說都不標以“學”字,如水滸不叫“水滸學”,三國不叫“三國學”,何以隻有紅樓夢稱為“紅學”?難道是因為它超越其他小說之上嗎?也未必。對“紅學”這一叫法,我小的時候隻當作笑話看,後來仔細想想,也是有些道理的。
“紅學”能夠叫開,含有實際意義,也關係到對《紅樓夢》這書性質的認識。最早的時候,對紅樓夢不過是紛紛談論。偶爾有一兩篇文章出現,也還稱不上什麼“學”。到了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王國維、蔡元培、胡適三位,以學者身份大談起紅樓夢,從此一向被看成是小道傳閱的小說,便登上了大雅之堂。王國維說紅樓夢裏麵含有哲理,可惜無人響應。蔡元培、胡適兩位是平分秋色,一個索隱,一個持自傳說,各具門庭。自傳說是後來居上,到了大量脂批被發現後,自傳說更是風靡一時了。到五十年代,《輯評》一書出版了,原隻是為工作需要,卻也附帶起了對自傳說推波助瀾的作用,對此我感到很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