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關於治學問和做文章(1)(1 / 2)

關於治學問,現在想來,司馬遷所講的“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道理是顛撲不破的。做學問,其一要博,其二要精。學問這東西看上去浩如煙海,實際上不是沒有辦法對付它的,攻破幾點就可以了。荀子說,“真積力久則入”,從一點下手,由博返約,舉一反三,就都知道了,何在乎多?喝一口水,便知道了水的味道;吃一口梨,便知道了梨的味道。詩詞歌賦,都是能一通百通的。

首先要好學深思,更重要的是心知其意,要能夠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在好學深思的基礎上自然就能發現問題了,不是為了找問題而找問題。

以《紅樓夢》研究為例,就能說明一些問題,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之的當了。胡適之是考證癖,我認為當時對他的批判是擊中其要害的。他說的“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確實把不少青年引入歧路;“多談些問題”就是講他的問題。現在紅學方向就是從“科學的考證”上來的;“科學的考證”往往就是煩瑣考證。《紅樓夢》何須那樣大考證?又考證出什麼了?一些續補之作實在糟糕得不像話,簡直不能讀。

“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原則在這裏也是適用的。對《紅樓夢》,既不好學,又不深思,怎麼能心知其意呢?《紅樓夢》說到天邊,還不是一部小說?它究竟好到什麼程度,不從小說的角度去理解它,是說不到點子上的。

自學之法,當明作意。要替作者設想,從創作的情形倒回來看,使作者與讀者之間發生聯係。作者怎麼寫?讀者怎麼看,似乎很簡單。然於茫茫煙霧之中欲辨眾說是非;以一孔之見,上窺古人之用心,實非易事。

我小時候還沒有廢科舉,雖然父親做詩,但並不給我講詩,也不讓我念詩;平時專門背經書,是為了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在我八九歲時廢除了科舉,此後古書才念的少了。不過小時候背熟了的書,到後來還是起了作用。我認為記誦之學並非完全不可行,而且是行之有效的。

記誦之學不足以為人師,因為讀書是要解決問題的;但這並不是說不要背詩。好詩是一定要背的。我當初念書沒念過《唐詩三百首》,不過好詩我總是背下來,反反複複地吟味。詩與文章不同,好文章也是要背的,講詩則是非背不可。僅僅念詩是不成的,念出的詩還是平麵的;翻來覆去地背,詩就變得立體了,其中的味道也就體會出來了。

古典文學的研究和創作當然也有關係,研究詩詞的人最好自己也寫一寫詩詞;做不好沒關係,但還是要會做,才能體會到其中一些甘苦。誦讀,了解,創作,再誦讀,詩與聲音的關係,比散文更為密切。杜甫說,“新詩改罷自長吟”,又說,“續兒誦文選”,可見他自己做詩要反複吟哦,課子之方也隻是叫他熟讀。俗語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雖然俚淺,也是切合實情的。

我治學幾十年,興趣並不集中。在北大初期寫一些舊體詩,到新文化運動時又做新詩。從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O年沒有做舊詩。以前跟老師學駢文,新文學運動開始後,這些也不學了。但這些對於我研讀古人的文學作品卻很有幫助。的確,創作詩詞的甘苦親身體驗一下,與沒有去嚐試,體驗大不相同,如詞藻的妙用,在於能顯示印象,從片段裏表現出完整。有些境界可用白描的手法,有些則非詞藻不為工。典故往往是一種複合,拿來表現意思,在恰當的時候,最為經濟、最為得力,而且最為醒豁。有時明明是自己想出來的話,說出來不知怎的,活像人家說過的一樣;也有時完全襲舊,隻換了一兩個字,或竟一字不易,古為我用,反而會像自己的話語。必須體驗這些甘苦,才能了解用典的趣味及其需要。

(四)

我曾想做一組文章,談談做文章的問題,就叫《文章四論》。一是文無定法:文章沒有一定之法,比如天上之雲,地上之水,千姿百態;文章就像行雲流水。別人問我“文法”,我說我不懂文法。二是文成法立。行雲流水看來飄逸不可捉摸,實際上有一定之規。萬變不離其宗。

後兩句我認為更重要。其三是聲入心通。《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禮記》怍“故長言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長言、嗟歎、詠歌,皆是聲音。《虞書》:“詩言誌,歌永言。”六字尤為概括。上文言詩,亦通於散文。於詩曰詩情,文曰文氣。如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古人做文章時,感情充沛,情感勃發故形之於聲。作者當日由情思而聲音,而文字;今天的讀者要了解當時的作品,也隻有遵循原來軌道,逆溯上去。作者當時之感既托在聲音,今天憑借吟哦背誦,同聲相應,來使感情再現。念古人的書,借以了解、體會古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