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浣雪 第二十六章 出爾反爾(2 / 3)

說完,姬玉賦旋身撩起絲簾,大步走出臥室。隔著重新垂落的簾帳,他在小廳內的圓桌前坐下來,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水不再做聲。察覺到彌漫在屋子裏的詭異氣氛,披香默默拍了拍胸脯,調整呼吸,以期讓自己的嗓音聽上去不那麼緊張:“那……等我一會,師父。”

此刻就算無需靈敏的耳音,也能聽清臥房內傳來的衣料摩挲聲,那是披香正在更衣。姬玉賦坐在圓桌前,垂眸俯視杯中已然涼透的茶水,忽覺心跳得很快。

方才她喚他師父,一個理所當然的稱謂。自她入宮以來再到她悄悄下山前,這“師父”二字被她叫了無數遍,然而還有三個字,卻遠比她稱呼自己“師父”的次數來得更多。

姬、玉、賦。

彼時她會用她那屬於稚齡女童的、略顯嬌軟和甜膩的嗓音叫他的名字。可回想從他與披香夫人初見到現在,細數兩人的曆次會麵,她似乎都不再願意對他直呼其名,反倒規規矩矩地喚他“師父”、“宮主”或是“姬公子”。

沁涼的茶水淌過喉間,姬玉賦深深吐納。到現在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更希望聽到她喚自己的名字,就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笑靨如花地叫他姬玉賦。

披香並未讓他久等,杯中茶湯還未見底,她已掀簾子出來。蜜色底月白梨花繡樣的織錦長衣,下搭淨鵝黃百褶裙,柔和的服色襯得她的肌膚格外嬌嫩,再披上茸毛豐軟的貂裘,仿佛就是個裹在華貴皮草中的糖娃娃。

見慣了她常年一水紅衣,再看此時的打扮,心底倒生出些怪異的煩躁來。姬玉賦收回打量徒兒的目光,暗嘲自個兒當真是老了,連定力也不足了嗎。這樣想著,又見披香掛上一幅素白麵紗,姑娘隱隱含笑地問:“可惜京城我還不大熟悉,隻曉得幾個附近的去處。師父,你想吃什麼?”

“隨意。”先她一步邁出房門,姬玉賦想也沒想便順口應了聲。

可不久他就後悔了。

雖說已過了客流的高峰期,這間藏身胡同小巷之中的涮羊肉館仍舊人頭攢動。不大的廳堂裏擠擠挨挨坐滿了食客,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子腥膻與奇鮮混合的香氣,單是在店裏轉悠一圈,衣服便已染上了這種味道。睹見店內這般情景,姬玉賦剛探進門檻的腳又縮了回去,一並拖住正要進門的披香:“……換一家吧。”

“為啥?不是師父你自己說隨意的嗎。”披香不依不饒,反拽住他的袖管把他往裏拖,“走嘛走嘛,難得到京城,你就不想嚐嚐正宗的涮羊肉?而且這家店的鹵味很好吃哦。”

“……那就請店家一並打包好了,我們帶去分堂吃。”姬玉賦試圖說服她。

這下披香似乎明白了什麼,借著店內透出的算不得太亮的燈光,果然瞧見姬玉賦臉上現出的淡淡不滿——素來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他,居然會對區區一家涮羊肉如此抗拒?

“師父你……該不會是嫌味兒重吧?”披香撩起麵紗,瞪大的雙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這種活像發現新物種似的口吻讓姬玉賦有些不悅,他抿起嘴角轉開視線,用明顯言不由衷的聲調說到:“……人太多,我不習慣。”

瞥見披香恍然大悟的表情,姬玉賦默默鬆了口氣,卻沒料到她一把捉住他的手,咧開嘴笑得狡黠:“那就來習慣習慣,一回生二回熟麼。”接著繞到背後,不由分說將他推進店門。

濃烈厚重的食物香味撲麵而來,陌生人的聲浪將他團團包圍,逼仄的空間中蒸騰著紛雜與煙火氣。腔調迥異的語言,被熱力逼出皮膚的汗水,各懷鬼胎的笑臉,酣暢淋漓間自杯沿滴落的酒液……強烈的、令他不適應的諸多存在交織於此。撫琴宮宮主發誓,有生以來這七百年間,他從未像今晚這般窘迫過。

披香大聲向一名小二問座,小二用力點點頭,將他們引到靠牆的角落裏一張方桌前。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摘下來,就地這麼往桌麵上呼地一掄,便算是擦拭過了。姬玉賦看得心驚膽戰,正想再次開口要求換個地方,披香已解開裘衣,大大方方在他對座的條凳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