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章(2 / 3)

寫完字,閑話幾句,白浮白便來到一樓,走進關東軍司令部一間休息廳,這裏是軍人等待司令官傳見的場所,今天關了一屋子偽滿高級官吏。傍晚時分,張景惠也從溥儀的同德殿趕回關東軍司令部,不再起刺,老實地坐在硬木椅子上等茶水、等開晚飯。

待博役(茶房)上過茶下去,張景惠就又忍不住發牢騷說:“浮白呀,這叫什麼事?這不是把咱們不當人看嗎?連你我都不信任,太讓人寒心了。”

白浮白卻輕鬆自在地說道:“少安毋躁,留在關東軍司令部裏有吃有喝,又不擔嫌疑,何樂而不為?也難怪日本人小心,去年日本總理大臣來滿洲視察,知道的人有限,可還是走漏了風聲,若不是他機警,臨時改乘汽車去哈爾濱,那還有命嗎?”

張景惠也承認:“地下反滿抗日分子真是防不勝防。出了事,就要挨訓,日本人罵他不忠,中國人罵他漢奸,真是像王八掉灶坑,憋氣又窩火。”

白浮白笑道:“知足者常樂,總理大人是太要強了。”

張景惠喝著茶,反倒勸白浮白:“不能總是一味討好他們。我當國務總理缺幫手,我們是同鄉,喝一口井水長大的,人不親土親,你不能看我笑話。”可白浮白就是若即若離。

白浮白依然打哈哈說道:“你貴為總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缺我這樣一個捧場的?”

見附近沒別人,張景惠小聲訴苦:“當著真人不說假話,你心裏明鏡似的,我這總理大臣還不是個受氣的小媳婦?在日本人跟前大氣不敢出!”

白浮白說:“我知道張總理是個有良心的人,可惜我幫不上什麼忙,有事盡管吩咐。”

張景惠也沒什麼大事求他,無非是想用用他的筆頭子,說道:“我是個扛豆腐盤子出身的人,大老粗一個,筆下來可不得了,別叫日本人看不起咱中國人。”

白浮白見一個日本參謀走過身邊,忙製止他說:“總理大人說對了,咱可不是中國人,而是滿洲人。”

張景惠嚇了一跳,待參謀官走遠,呸了一口說。”這不是私下裏嘛。”他四下望望小聲說,“其實這裏也不保險,誰知道他們安沒安那玩意兒?”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指的當然是竊聽器。

白浮白笑了笑,扯到正題問:“天皇禦弟這次來有何貴幹?”

“這還用問?還不是為消滅山裏抗聯胡子的事!抗聯人不多,卻是拔不掉的眼中釘,滿洲國有七十多萬關東軍,南洋戰事吃緊,這次禦弟來就是督辦剿滅抗聯的事。再說了,新京、哈爾濱的地下抗日不良分子也太邪乎了,東京那邊有點坐不住了。”

白浮白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說:“梅津美治郎大將的意思是要盡量風光,明天上午迎接的場麵要熱烈,不過人多了安全是個問題。”

嚴密的封鎖、警戒,都無法緩解哈爾巴嶺的厄運。烏雲密布的天空中,伴著雪花的電波正傳遞著驚天動地的信息。

風雪夜,關東軍的鐵甲壓道車開過來,探照燈的光柱掃射著積雪的路軌和枕木,雪花在光柱裏跳舞。隨後又是一輛摩托機車。五分鍾後,才是綠色的專列隆隆駛來。壓道車上橋過橋,安然無恙。專列喘著粗氣、噴著白煙上了橋,也許天皇禦弟還躺在柔軟的寢台(臥鋪)上做著美夢。就在這時,抗聯戰士拉響了導火索,隨著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專列土崩瓦解,鐵皮、車窗和斷腿殘臂飛上了天,大橋上濃煙翻滾。

與此同時,摩天嶺日軍駐地的突襲開始了。軍號聲中,抗聯軍向日軍展開了強大的攻勢。爆炸聲、火光一片,敵車站上機車、車輛起火,營房匆忙抗擊的日本兵抵禦不住抗聯的攻勢,節節敗退,屍橫遍野。

指揮官向野副昌德將軍告急。鐵路上,增援部隊開著軍列攻擊而來。軍列又被抗聯埋伏部隊迎頭痛擊,損失慘重。抗聯繳獲了大批戰利品,不等增援日軍上來,早帶著戰利品消失在茫茫雪原裏。

梅津美治郎並不知道天大的禍事已發生在三百八十公裏以外。第二天上午八點,預計專列抵達新京之前一小時,他下令把那些偽滿官吏們帶到火車站第一月台上。關東軍和偽國兵兩支軍樂隊排列成兩個方陣,銅管樂器在冬日疲憊的陽光下閃著白光,樂隊高奏日本國歌,日偽高官陸續到來。在歡迎隊伍中就有白浮白,他不時地與日偽高官寒暄。

一輛高級臥車在護衛摩托的簇擁下開到站前,車上走出披軍用披風的梅津美治郎,提前到達的張景惠趨前幾步迎接,他說:“這寒冬臘月的,真不易呀,還把天皇陛下禦弟驚動了,都是我們無能啊,讓他老人家操心了。”

梅津美治郎哼哼哈哈幾聲,向要員掃了幾眼問:“怎麼,你的皇上不想來嗎?”

張景惠忙臉上堆笑地說:“那怎麼會呢,我們皇上到東京去朝拜天皇陛下,天皇像對待兄弟一樣,啊,不對,像對待親兒子一樣親,今兒個天皇禦弟來了,那不是親叔叔上門來了嗎?我們皇上豈有不來恭候之禮?馬上就到,正擺駕呢。”

梅津美治郎滿意地哼了一下,剛往貴賓室裏走了幾步,關東軍參謀長秦彥三郎腳步匆急地走過來。他對梅津美治郎敬禮後,遞上一份電報,並小聲稟報了一個壞消息,剛剛收到來自間島的密電,出大事了,專列被炸,天皇禦弟也生死未卜……

白浮白看秦彥三郎的表情,早猜到發生了什麼。他觀察著梅津美治郎的表情。梅津美治郎的雙手抖了一下,少頃,又有副參謀長來報,摩天嶺告急,發現大股抗聯紅胡子,皇軍雖英勇還擊……

梅津美治郎震驚而惱怒地揮手,不準他說下去。他眯縫著眼睛看了一眼電報,又環顧一下聚焦在他臉上的眾多目光,很快鎮定下來,驚恐神色旋即不見。他不動聲色地吩咐張景惠:“告訴溥儀,不用來了。”又提高嗓門對眾人說,“剛才接到急電,天皇禦弟在間島省要多停留幾天視察邊防線,歡迎會改期。”人群騷動一陣,人流、車流逐漸散去。

梅津美治郎對秦彥三郎密囑:“就說禦弟改期來新京視察,要絕對封鎖消息,你和副參謀長馬上分頭出發,火速趕到哈爾巴嶺和摩天嶺出事地點去。”

秦彥三郎敬禮後正要離去,梅津美治郎又打手勢叫住了他,讓他叫憲兵隊、警務司、關東軍情報部、警察總監,還有總務廳弘報處的長官馬上到他的官邸去。說罷反身上了汽車,他的臉色已經相當難看了。秦彥三郎朝人群大步走去。

梅津美治郎的坐車行到大同路三中井百貨店樓前,眼前突然一閃,出現了天女散花場麵,有人正從樓頂大把大把地拋撒傳單,連梅津美治郎的擋風玻璃前也堆積好幾張。同時,街頭出現了《滿洲日報》號外。很多行人在撿看號外、傳單,開初還有顧慮,左顧右盼,後來便大大方方地撿起來細讀,並交頭接耳。

梅津美治郎向司機示意,司機並未停車,從車窗伸出手去,夠到一張報紙、一張傳單,一看報紙竟然是《滿洲日報》號外,回頭遞給梅津美治郎。號外通欄大標題寫著。

特大號新聞,日本天皇禦弟在哈爾巴嶺被炸身亡,罪有應得,大快人心。

梅津美治郎下意識地攥緊拳頭,報紙皺成一團,少頃,他又鬆開手,把傳單展開來,用手撫平,放到膝上,耐心觀察著。

這時滿大街響起了警車警笛的聲音,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軍警憲特齊出動,用掃帚掃傳單,還在街口架上機槍,逼迫市民交出傳單。街麵的人紛紛走避,市民為盡快脫身,交出了報紙、傳單,凡撿拾傳單的,全被綁起來,推上了悶罐車(囚車)。另一夥憲兵則追趕撒傳單者。好多人被毆打,一些穿學生裝的人則被捉住押進汽車。

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學生,一邊往一條胡同裏跑,一邊還在拋撒傳單。她叫陳菊榮,是新京醫科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甩開了後麵追趕的人,卻被迎麵堵截的日本兵逮了個正著,陳菊榮拚命掙紮,卻毫無用處。

正在這時,一個戴禮帽、圍長圍巾、穿呢大衣的中年男子走過來,他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想替陳菊榮解圍,就用日語對鬼子兵說:“請你們放開她。”

陳菊榮認出了他,感動得淚花直閃說:“西老師!”

鬼子豈能聽他的。見他口氣硬,毫無懼色,就打量著他,粗魯地問他是什麼人?

中年男子自報家門,是新京醫科大學教員西江月,指著陳菊榮說,是他的學生。

一個日本兵說:“我不管你是西江的月亮還是東江的月亮,她是撒傳單的反日分子。你少管閑事!”

說罷推搡著陳菊榮要走。

西江月突然拍拍大衣口袋說:“傳單?我這裏大大的有。”這話大出鬼子兵意料,都轉過身來盯著西江月。

說時遲那時快,西江月裝著去掏傳單的樣子,趁兩個鬼子兵不注意,他把手伸進兜裏掏了一把,原來是一把石灰,衝著兩個鬼子一揚手,鬼子慘叫,忙去揉眼睛,石灰燒了眼睛,一時什麼都看不清,嗷嗷直叫。西江月趁機拉著陳菊榮飛也似的逃走了。

回校路上,白月朗也撿了一張傳單,好在沒人看見,急忙掖進懷裏。她回到新京醫科大學宿舍,坐到她那貼著明星畫片的床前,把一張報紙號外給同室的周曉雲看,周曉雲一看標題就嚇了一跳說:“你怎麼敢撿這個?快扔了!”

白月朗說:“看你嚇的!你看一眼呐!”

周曉雲這才細看,又害怕又興奮:“傳單上說的,能是真的嗎?”

“不管真假總是大快人心。”白月朗接過傳單,夾到一本《內科學》裏。

“你還當寶貝留下來?快燒了。”說著就要劃火柴。

白月朗是要留給同寢室的陳菊榮看看。周曉雲倒覺得,陳菊榮一定早看過了。她不親自去撒傳單就算好的了。

說的也是。白月朗說:“套用日本人的說法,陳菊榮真的像是戰時不良分子。”兩人都笑了起來。

在她們為陳菊榮擔心的時候,她已坐到了新京醫科大學教員單身宿舍裏。這是一棟平房,屋子裏收拾得幹淨利落,書籍是主人的主要財產,但醫學圖書寥寥無幾,倒是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居多。陳菊榮被西江月帶到宿舍,他脫去大衣,忙著點爐子,先燒了一壺水,對有點拘束的陳菊榮說:“坐呀,隨便坐,我這裏是同學們經常聚會的地方,他們都不見外。”

陳菊榮被書櫥裏的書吸引了,她一邊翻書一邊隨口說:“我喜歡西老師的詩。”

西江月抽著煙,笑著糾正她:“西江月隻是我發表作品的筆名,我不姓西,不過,喊西老師也是一種獨到的發明,隨便喊好了。”

陳菊榮咯咯地笑起來。她有幾分調皮地說:“那我就喊西老師了。”她隨口背誦了幾句詩,“太陽風把縝密的經緯線纏在多情女兒的心上,於是愛情的溪流汩汩地流淌……西老師,你的詩真有韻味,太浪漫了,好多同學都能背。”

西江月講話的韻味也富有詩味,他稱:“我的詩雖好,無奈人在煉獄,可惜無法浪漫。”

是不是指身為“亡國奴”呢?陳菊榮聽了,為他的激進而激動,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西江月把大衣兜翻過來,打掃裏邊的石灰殘渣。

陳菊榮說:“老師,我來吧。”她幫西江月打掃著,撲哧一聲笑出來說,“老師,你上街怎麼還揣一把石灰呀?把這麼華貴的大衣都糟踐了。”

西江月說:“這叫有備無患,若不是這包石灰粉,你現在還不得在憲兵隊裏坐老虎凳啊!”

陳菊榮不禁肅然起敬,正要說話,進來一群學生,有人一進門就嚷:“痛快,今天太解氣了。”

陳菊榮發現,同學們一見她在,又都緘口不語了。顯然她這個生人並不被激進青年們認同。不過陳菊榮很快認出了一個男同學叫張雲峰,是藥學係的,與她很熟,但這時也隻是用眼神打了個招呼罷了。陳菊榮感到受了冷落,便對西江月說:“西老師,那我先走了。”

同學們都嘻嘻地笑了,有人學她的腔調說:“西老師,哈哈。”

西江月也不挽留,把她送到門口。陳菊榮逃也似的出了門。她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到新京醫科大學。

學生宿舍裏,白月朗和周曉雲正在擔心陳菊榮,陳菊榮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進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二人不覺拊掌大笑。

陳菊榮指著她們二人問:“你們笑什麼?是不是說我壞話呢?”

白月朗說:“你聽,她這人是不是心裏有鬼呀?怎麼時刻防備別人說自己壞話呢?”

白月朗說:“看你像是撒傳單的反滿抗日分子。”

陳菊榮哈哈笑道:“還真有譜。”接著她繪聲繪色地把撒傳單差點叫鬼子抓去,又被西江月老師的石灰粉救了一命的事說了一遍。

白月朗不解地問:“石灰粉?怎麼又把西江月扯進去了?”

陳菊榮比畫著說:“今兒個可夠險的了。在三中井百貨店前,我一見傳單是罵鬼子的,我就來神了,主動幫人家撒傳單,可後來叫鬼子追得無路可逃,幸好碰上了西江月,太神了,他大衣兜裏裝著石灰粉!他隨手一揚,兩個鬼子迷了眼,頓時成了瞎子,我們才溜之大吉。”白月朗聽得目瞪口呆,懷疑她是瞎編的,上國高時,西江月也教過她國文課,他是那麼有風度、有涵養的人,怎麼會在大衣兜裏裝一把石灰?

周曉雲說:“有一種例外……”她隻說了半句話就打住了。陳菊榮似乎也被點撥清醒了,她也覺得有點像,說道:“若是那樣,西江月就更是楷模,更讓人崇拜了!”

周曉雲哈哈笑了,白月朗也譏笑她成了崇拜狂:“你到底崇拜誰呀?梁父吟不是你的偶像嗎?”

陳菊榮開玩笑地說:“梁父吟讓給你了,我隻崇拜西江月就夠了。”

白月朗笑著說:“我可不掠人之美,都留給你一個人崇拜去吧。”

關東軍司令官部西三樓會議廳內,鋪有綠金絲絨台布的長桌兩側,坐滿了日本情報部門的高官,其中有總務廳長官星野直樹、憲兵特高課長岸信石齋、警務司長小島四郎等,人人正襟危坐。小島四郎最為不安,麵如死灰的臉上透露著恐懼,事先梅津美治郎警告過他,他也立了軍令狀,可偏偏不長臉,就在天皇禦弟身上出了事,梅津美治郎能放過他嗎?

從走廊裏傳來一陣沉重的皮靴聲,小島四郎覺得皮靴尖利的刺馬針一下下踩在他的心口上。皮靴聲停頓了一下,衛兵拉開厚木門,梅津美治郎出現了,他似乎有意在門口有一個短暫的停留,似乎在顯示他完美的權威。下屬們一下起立,機械地一低頭,沒人敢正眼看他。

梅津美治郎走到桌子一端,他背後就是一麵日本國旗。他沒有坐,把白手套摘下來,朝桌上一扔,視線滑過每個人的臉,屋子裏靜得能聽到每個人喘氣的聲音。

梅津美治郎壓抑著聲音說:“我特別想代表天皇給我的部下頒發勳章,而不是代天皇懲罰下屬。不幸的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違心的事。”小島四郎全身在發抖,幾乎站不住了。

梅津美治郎的目光在他臉上定格了。他的語調開始變得平和:“小島四郎對日本帝國開拓滿洲有功,人們不會忘記你。但是功不能永遠抵過。今天的事情還用再說嗎?這是給天皇臉上抹黑!天皇禦弟專車被炸,摩天嶺日軍倉庫被抗聯洗劫,幾乎同時,新京特別市和哈爾濱特別市到處是有關此事的傳單,配合得何其默契,反滿抗日氣焰何其囂張!我該怎麼辦?可惜我有勳章卻發不出去,不知該把它戴在哪一位胸前。”他那陰森森的目光再一次令在場者膽寒。

他對小島四郎說:“小島四郎是逃不脫責任的,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把你交到軍法處,但願你能洗刷自己,並可以挽回關東軍的榮譽。”小島四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局,梅津美治郎沒說處死他,也沒說出讓他自裁。可小島四郎覺得,他哪怕是輕輕吐出的一個字眼,都浸透了殺機。此時小島四郎一點求生的欲望都沒有。死,似乎是一種贖罪、一種解脫,一種光榮的選擇。他邁開機械的步子向前幾步,解下戰刀,雙手舉起。梅津美治郎示意副官接過戰刀,副官捧著戰刀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麼。梅津美治郎聲音低沉地說:“你的妻兒老小,會得到照料的。”小島四郎心滿意足了,放心了,可以輕鬆地去為大日本的榮譽自裁了。

小島四郎又接回戰刀,轉身麵對眾軍官悲愴地說:“各位,別以我為榜樣,永別了!”說畢,雙手握刀,高高舉過頭頂,用力刺向腹部。血呈扇麵形噴濺而出,順著護壁板的牆麵往下流,接著是沉重的重物倒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