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外進來一些士兵,用簡易擔架抬走小島四郎,隨後是水龍頭拖入,片刻間衝幹淨了橡木地板和護壁板上的血跡。完全像事前有所準備一樣,一切做得井井有條。軍官們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似乎是觀看清掃衛生一樣。隨後,梅津美治郎雙手向下一壓,自己首先落座,接著是一片挪椅子落座聲。
張景惠公館客廳裏,氣氛要輕鬆得多了。張景惠對來訪的白浮白說:“真他媽邪了!裏外開花,天皇禦弟專車被炸,東邊道摩天嶺討伐隊大本營、軍火庫同時被攻破,是什麼人走漏了消息呢?”
張景惠點著白浮白鼻子說:“真叫你蒙對了,小心不為過,你是一點嫌疑也沾不上啊,日滿協和的楷模!”接著他很神秘地告訴白浮白,梅津美治郎都氣昏了,要把小島四郎正法呢,還揚言要掘地三尺,非挖出這個深藏的間諜不可。張景惠腦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毛病出在哪裏。
白浮白問他:“會是什麼人走漏風聲呢?”
張景惠又說:“方才梅津美治郎把我叫去了,發了一通火,說一定是滿洲官員充當了間諜,可一個個過篩子,又覺得誰都不像。我說了,高層滿洲人我都敢拍胸脯擔保,好不容易爬到塔尖上,當了人上人,除非瘋了,活膩了,才幹這種掉腦袋的勾當。”
白浮白問:“梅津美治郎聽了這話怎麼說?”
張景惠說:“他有什麼招?獵狗似的,這聞聞、那嗅嗅,我看是狗咬尿泡,一場空。”
白浮白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茶,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有事求總理大人。”他很從容地從公事皮包裏掏出兩根金條,放到桌上,沉甸甸、金燦燦的。
張景惠說:“你這是幹什麼?你跟我還來這個?”
白浮白是為孫德超活動。他說:“這又不是給你的。如今辦事,也總得上下打點吧?我也不好讓總理掏自個腰包啊。”他的要求不高,警察總監已叫人占了位,孫德超謀不到警察總監,退而求其次,副警監也行啊。
張景惠裝傻,他問:“還是為那個孫什麼?”
白浮白重複一遍:“姓孫名德超。”其實張景惠是裝糊塗,一個地位接近警察總監的人,會不在他的視野之內嗎?他故意發問:“這個孫什麼超到底是你什麼人啊,值得你下這麼大力氣?”
白浮白說:“娘家侄,內人天天催,這次警察總監讓齊知政捷足先登了,內人天天吵得我耳根子不靜,不得不舍臉。”
張景惠這才說了實話,先罵了一句“媽拉巴子的”,開始罵街:“馬打江山驢坐殿,本來都板上釘釘的事了,讓齊知政撿了個便宜。姓齊的後台更硬,野副昌德是齊知政念日本士官學校時的區隊長。有這層關係,再使上錢,那還不是褲襠裏抓蛤蟆,手拿把掐!”
白浮白說:“總理盡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保這個副警監吧,那我就先謝過了。”
張景惠埋怨他麵矮:“長了一臉抹不開的肉,你若跟梅津美治郎說說,那不就板上釘釘了嗎?”張景惠深知,梅津美治郎是很看重白浮白的。
白浮白心想:我可不能認這個賬,那張景惠會氣死!他忙表白:“在關東軍司令官那裏,我哪有總理大人麵子大呀!自己幹協和會,是個閑差,可有可無。”
張景惠明白,可別拿豆包不當幹糧。協和會正會長是他兼著,顧問是梅津美治郎大將,這還了得?白浮白手底下有中央本部、開拓部、科技聯合部、總監部一大堆,一層套一層,機構龐大,一直延伸到村鎮。他記得梅津美治郎說過,協和會是什麼母體呢,具體說法他記不住。梅津美治郎說協和會不是政府附屬機關,而是政府的精神母體。
張景惠說:“這不就得了!後麵的話我可記得,協和會是以實現日滿一德一心、王道樂土、道義世界為理想的天皇的聖意。你白浮白還嫌你這官帽子小啊?”
白浮白說:“我害怕見日本人,求人的事,也張不開口。”
張景惠有他的邏輯:“該張口也別客氣,漢奸的黑鍋也不能白背!”言下之意是,撈足了,背個漢奸名也不冤了。白浮白輕輕噓了一聲,又指指嘴巴,示意他小心隔牆有耳。
張景惠笑他:“樹葉掉下來怕砸破了腦袋,這不是在自兒個家嗎?我不像你白浮白,生怕得罪了他們,當他們麵,這些話我張景惠也敢說!”
白浮白隻是一笑而已,不想揭他短。還不知道他什麼德行?張景惠平時習慣說硬話,可一見日本人動真格的,就嚇尿褲子了。
張景惠拍了胸脯,讓白浮白放心,正總監落空了,副的再吹了,張景惠還有臉見人嗎?就不如撒潑尿沁死了。
這時,張景惠的侍從武官兼秘書小原二郎帶著一個女傭往外走,那女傭夾個包、低著頭。張景惠沒好氣地說:“往後不挑個好的別弄來煩人,不能剜到筐裏就是菜呀!”
白浮白問:“是雇來的人不順心?”
張景惠顯得很苦惱,說:“可不。雇來的人,不是太傻就是太奸,日本人又得過目,你又沒法生氣,特高課說是保護國務總理的安全,不得不從嚴,你還有什麼話說?日本人規矩大了,選用人極苛刻,識字的不要,不識字的太粗俗也不能要,兩個月換八個了。”
白浮白也說拜年話:“總理大人貼身用人當然不能馬虎,除了機靈,可靠是最重要的,這裏一張廢紙片,都是天大的機密呀。”白浮白順嘴送人情,讓他別上火,答應明兒個幫他物色一個合適的。
張景惠還真當回事了說:“請你務必上心,找個可心的。女傭嘛,別太老,別太醜,長相別太惡,雖不是挑媳婦,也得看著順眼。”白浮白被他說樂了。
麵若冰霜的梅津美治郎突然出現在關東軍司令部情報部,事先毫無跡象。他一進來,正圍著綠呢台布長桌開會的四個軍人忙起立,有點不知所措。小島四郎的下場仍讓情報官們心有餘悸。梅津美治郎把鬥篷丟給副官,雙手向下一壓,示意眾人坐下,他自己卻站在桌子一端,這一來,已經坐下去的人又都站起來。梅津美治郎問有目標了沒有?
這當然指天皇禦弟被炸案,這是頭等大事。總務廳長星野直樹敬過禮,隻得直言稟報,說還沒有進展。當時在場的偽滿官員,包括張景惠在內一共八人,除了張景惠去見了一趟溥儀外,別人都沒離開半步,吃住都在關東軍司令部大樓裏,足不出戶,又沒有機會接觸到電話。白浮白、邢士廉,還有湯玉鱗、謝介石、張燕卿這幾個,也都沒有什麼疑點。
梅津美治郎擰著眉頭甩動指揮刀的流蘇,麵無表情。特高課長岸信石齋也報告張景惠出去的經過,他雖然出去了,有日本副官跟著,小原二郎說,張景惠見了溥儀,並沒說什麼正事,陪他打了一盤網球,沒敢多耽擱,就回來了。最後岸信石齋又加入了他大膽的想象,除非是張景惠暗示了溥儀,溥儀又……
梅津美治郎冷笑,沒有出聲。他心想,從事情報工作時間長了,人會變得愚蠢。溥儀會和抗聯胡子聯手,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創見!部下們真讓他失望。梅津美治郎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甘粕正彥。此公現為滿洲映畫株式會社理事長,1937年以前,可是新京首任警務廳長,論氣概、才智,眼下這些情報官都相形見絀。
甘粕正彥奉命來到日本關東軍司令部。讓甘粕正彥沒想到的是,他的坐車剛一駛入黑色大屋頂的關東軍司令部玄關下,就見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早帶著副官在玄關底下迎接,並為他拉開車門。這有點出乎甘粕正彥意料,他走下車,向梅津美治郎鞠了一躬說:“這可不敢當,司令官這不是要折殺我嗎?”
梅津美治郎摟著甘粕正彥的肩膀向樓裏走,這種異乎尋常的親近,體現在冷酷的鐵血將軍身上極為罕見。
梅津美治郎說:“我十分敬佩甘粕正彥先生,您在國內叱吒風雲,幹出驚天動地大事的時候,我還不過是個中尉,我那時就是甘粕先生的狂熱信徒、追隨者、景仰者。”
甘粕正彥再次說:“不敢當。”二人經過一番禮讓,甘粕正彥爭不過梅津美治郎,還是甘粕正彥先上樓梯。
籃球場大小的西式會客廳栗色的護壁板,井字形方木天棚裝飾和拚花橡木地板,都顯出了莊重和氣派。廳裏,除了寫在日本旗上“建設大東亞共榮圈”和“武運長久”之類的裝點,對麵牆上已懸掛起白浮白的那幅“一衣帶水,日滿親善”的書法,位置十分醒目。二人在廳中間一組暗紅色皮沙發上坐定。侍者上茶、點心和香煙後陸續退出,隻有他們兩個人,大廳顯得無比空曠。
梅津美治郎不吸煙,卻替甘粕正彥打著火,為他點了一支煙。他說:“怎麼樣?日子過得還好嗎?”梅津美治郎發自內心地恭維甘粕正彥,“您幹什麼像什麼,幹一行都必是頂尖成就。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滿映,在您旗下,已經可以和國內的東寶、鬆竹相媲美了。”
甘粕正彥很謙恭地說道:“雖說規模、設備都超過了他們,片子還沒有太大影響。目標是這樣,現在還不行。”
他一直弄不明白,甘粕正彥何以棄武從文?他好像聽土肥原君說過,甘粕正彥認為日本開拓未來的戰車上有兩個輪子,一個輪子是軍人,另一個輪子是思想者。看來,甘粕正彥就自詡為那個思想者了?
梅津美治郎明白甘粕正彥的價值說道:“想把滿洲事情辦好,還得借重先生,多向您請教。到滿洲上任前,天皇說甘粕正彥將在滿洲建立獨特的思想體係,天皇沒有多說,我也沒敢深問。事後想來,奧妙頗深,先生當是負有特別使命的。所以遇到煩難,我才想起向先生討教,我是真誠的。”
甘粕正彥嘴上說:“將軍太客氣了。我哪敢教誨閣下呀。”心裏卻很得意,梅津美治郎畢竟與前幾任關東軍司令有別,不把窮兵黷武看成至高無上。甘粕正彥樂得為知人善任者謀。
他打開了話匣子:“以日本的武力,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征服中國、支那,乃至世界更廣大的地方,這都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想永遠讓這裏的人臣服,那就不是武力所能勝任的了。你總不能每天用刺刀對準每一個被占領者的後背吧?譬如中國,有四萬萬人,日本才不到一萬萬,一個看四個,看得過來嗎?”
梅津美治郎喝著茶笑,覺得他說得實在而有趣,就請教甘粕先生:“該怎麼辦呢?”
甘粕正彥引用了一句中國古話,說可以借鑒:“得人心者得天下。”分析滿洲現狀,甘粕正彥認為,“現在在關內,暫時不可能得人心,土地還沒有得到,沒有完成軍事占領,何談人心?所以,三光政策也好,屠城也好,都可以用,以盡快達到占領的目的。在滿洲就另當別論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梅津美治郎時時陷入步履維艱的尷尬境地,即使在滿洲,中國人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反抗。楊靖宇、周保中、趙尚誌,這些人,給梅津美治郎的前任們添了很多麻煩,山田乙三大將對他說,滿洲好比是沼澤地、爛泥塘,讓他們拔不出腿來。他問甘粕正彥:“你知道關東軍在東北一共有多少嗎?”
甘粕正彥不知道具體數字猜道:“有四五十萬人吧。”
梅津美治郎搖搖頭,“豈止?整整七十三萬,這還不是最多的時候。喜田誠一大將的一方麵軍下轄十一個師團,後宮淳大將的三方麵軍有十四個師團和旅團,還有上村千男中將第四軍的七個師團,這還不包括原田繁吉的獨立混成旅團、草場辰巳的大陸鐵道隊以及憲兵隊。如果這些部隊全都投到南洋去,投到太平洋戰區去,也不會打得這樣艱苦了。”
甘粕正彥寬慰他:“也有值得高興的事,自從實施協和會、保甲連坐並配合並大屯、掃蕩以來,成果還是明顯的,目前抗聯部隊充其量還殘存幾千人。”
梅津美治郎可不願承認抗聯隻有幾千人,他不能不苦笑,幾千人牽製他們幾十萬人,這不是笑話嗎?板垣征四郎在東京還對梅津美治郎吹噓,說滿洲很樂觀,樂觀嗎?梅津美治朗說道:“先生所說的征服人心,固然好,可那是個慢工程,遠水解不了近渴,而日本軍人又都是急性子,這怎麼辦?”這正是讓梅津美治郎為難的。
甘粕正彥哈哈大笑說:“我想知道,梅津將軍也是急性子嗎?”
梅津美治郎開玩笑說:“我是快慢機,二十響的王八盒子,要快有快,要慢有慢。”
甘粕正彥笑了起來。甘粕正彥很儒雅地說:“我現在早已是無官一身輕了,從警務司長的位子上下來就一心拍電影、琢磨藝術了,不願來打擾梅津將軍。”
梅津美治郎笑道:“你倒是輕閑自在了,當時若我在,我一定不放你去逍遙自在。”
甘粕正彥笑著說:“幸虧你不在。若是我真的留任,豈不是被將軍處決了?也就輪不到小島君當替罪羊了。”
梅津美治郎尷尬地拊掌大笑:“你話裏藏鋒,厲害。一進來,就給我一個下馬威。”甘粕正彥又從茶幾煙盒裏拿出一支煙,梅津美治郎趕緊把潔淨的煙灰缸向他跟前推推。甘粕正彥點著煙,悠閑地吸著。
梅津美治郎說:“話又說回來,如果是你當警務司長,就不會出這麼大紕漏,當然也就不會被處決。再說,小島君也並不是被我處決的,他自感愧疚,愧對天皇,他是切腹自裁的。”甘粕正彥諱莫如深地一笑,心想,這種掩人耳目的把戲,他從前何嚐沒用過?梅津美治郎從他譏諷的笑容裏再次感受到了壓力,再次用笑來遮掩窘態。
吉野町有一家名聲大噪的日本料理,叫武藏野。它就坐落在吉野町黃金地段。吉野町原來叫長江路,是繁華的商業街,如今成了日租界,隻有日本人和高貴滿洲人才有機會徜徉其中。整條街酷似東京的銀座、新宿,掛滿日本招牌,連藝伎館、柔道館也一應俱全。空氣中流淌著日本歌曲的旋律。
作家梁父吟剛剛選了個安靜的包房坐下,他那身高檔的協和服和氣度不凡的做派,標明了他不俗的身價。他一坐下,穿一身和服的日本女侍應生便過來伺候了,她雙手捧過菜單:“先生等人吧?現在點菜嗎?”
梁父吟並不接菜單,他點著一支地球牌香煙說:“還有一位客人,菜先不必急著上。先來兩份啤喂(啤酒),要麒麟牌的,烤鰻魚、烤鬆茸蘑,各兩份,還有壽司、米素湯。”他顯然是常客。侍應生禮貌地彎一下腰,離去。
少時,一個高個子四方大臉的英武青年進來,他穿著一身建國大學的製服,扣子和帽徽也都有建大標記。他叫白刃,建國大學法律係學生。
梁父吟替他拉開椅子,白刃摘下製帽,坐下說:“真會選地方,這裏是世外桃源啊。”
梁父吟說:“真正安全的地方在關東軍司令部的銅瓦屋頂下,可也是警務司長小島四郎喪命的地方。”
白刃兩眼放出光來,正要說話,侍應生來上茶、添芥末、小菜了,她走後,梁父吟說:“小島四郎成了梅津美治郎刀下的馬謖,不過揮沒揮淚,不得而知。”兩個人都忍不往笑了起來。
白刃小聲說:“哈爾巴嶺的伏擊,摩天嶺的大捷,抗聯幹得太漂亮了。”
梁父吟說:“那得歸功於情報的準確。”是啊,如果沒有接近高層的人,得到如此絕密情報,那是沒法想象的。
侍應生開始上菜了,二人打住話頭。侍應生替他們打開啤酒,斟好,才微笑離開。他們輕輕碰了一下杯,白刃邊吃邊忍不住得意地說:“那邊剛一動手,新京就來個天女散花,傳單飛滿天,配合得太好了,真是大手筆。”
但梁父吟卻說:“《滿洲日報》號外是咱們印的,可這傳單的事不是我指揮幹的,也不是我們的人所為。”
白刃顯然大感意外,停止了嚼咽,“這怎麼可能?難道是天助嗎?”隻有一種解釋,撒傳單的是另一個係統。一年來,梁父吟已不止一次感覺到有一個無組織關係的自然聯盟的存在了。
白刃感到不可思議,生活就像變幻不定的萬花筒。建國大學有他們的讀書會在活動,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卻又不識廬山真麵目,對麵不相逢。反正抗日的目標是一致的,有時他真想破門而出,呼籲對方露麵,來個聯手。
梁父吟再三警告他不可莽撞。涇渭還是分流的好。白刃也看不慣他們的工作方式說:“他們缺乏嚴密性,常常是靈機一動,莽撞行事,容易壞事。”
梁父吟也有同感:“是啊,這次他們組織國高學生撒傳單,致使一大批學生被捕。”
白刃分析:“他們是怕咱們占了全功,在重慶上司那裏不好交差,才搶著出出風頭。”梁父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