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甘粕正彥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給梁父吟和白月朗分別倒了一點洋酒,又加了冰塊,端起杯,說:“中國人講究美酒良宵,來,碰一下。”
白月朗飲了一小口,心存感激地說:“真太感謝了,你一句話就能救一條人命。”
甘粕正彥笑著說:“小姐的後半句可不像是恭維了。”
甘粕正彥今天的舉動,梁父吟不解。他為什麼對白月朗這樣特別?一見傾心?收買人心?似乎也不像。還是另有緣由,梁父吟還一時理不清。梁父吟選擇了順情說好話,稱讚道:“理事長很仗義,為了白小姐,他都沒問陳菊榮是否可能有過失、有罪就指令特務機關把人放了。”
甘粕正彥半開玩笑地說:“那沒關係,即使錯放了,手裏還有白小姐作人質呀。”幾個人都笑起來。
梁父吟站起身,剛說了一句天晚了,要回去,辦公間專線電話鈴突然響起來,甘粕正彥拿起聽筒說:“我聽出來了,是秦彥參謀長,馬上嗎?好,我二十分鍾後到。”
顯然是急事,他掛上聽筒後,說:“真抱歉,這是老天剝奪我討好漂亮小姐的機會,關東軍總司令部總參謀長秦彥三郎中將來電話說,梅津美治郎總司令在他官邸等我,有要事,就不能送白小姐回校了。”
白月朗也趁勢站起身說:“本來也不該麻煩理事長的,電車、人力車都很方便。”
梁父吟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代勞,送送白小姐。”
甘粕正彥說:“這真是太好了,我也放心了,回頭我讓天崗給你們安排一部車子。”白月朗堅決不允,說不麻煩了,她想散散步。
甘粕正彥說:“也好,那就隨小姐的便了,進滿映後藤養成所的事,你考慮好了告訴我。”
新京的大同路是亞洲最寬、最長的街道,白月朗問梁父吟這是不是真的,梁父吟到過世界很多大城市,像大同路幅寬達八十米,栽有四排行道樹的雙向八車道的馬路,即使歐洲也沒有。
明月與十裏長街路燈相輝映,亮如白晝,行人寥寥,偶爾碰上幾個,也是瑟縮著雙肩,低頭快步走過。騎在馬上的憲兵和守備隊巡邏摩托車不時地穿街越巷,拘捕犯人的密封罐車怪叫著駛過,那聲音叫人膽戰心驚。
白月朗和梁父吟在寬闊的人行道上漫步,像一對情侶,顯得那麼悠閑,在滿洲國的夜晚,很少見,因此格外引人的注目。梁父吟開了一句玩笑:“也許因為大街上人少,才顯得街麵寬。”
白月朗會意地一笑。梁父吟手裏夾著香煙,不時地吸一口問:“累嗎?累了,可以要一輛車。”
白月朗笑道:“累是累點,一聽你講話,就忘了累了,外麵空氣挺好,再走一段吧。”停了一下又說,“梁先生倒是健步如飛。你這個年齡沒當過國兵,一定是有什麼殘疾,才成了國兵漏。”
梁父吟指了指亂發覆蓋的腦袋說:“我的大腦有殘障,腦後枕骨有毛病。”白月朗當真了,以為他受過外傷。還關切地詢問。
梁父吟四下溜溜,小聲說:“先天的,多長了一塊反骨。”
白月朗忍不住笑了,敬重地望著他說:“和同伴們總是在你小說的字縫裏找民族骨氣。這反骨我是感受到了的,所以才崇敬你。”
梁父吟卻說:“崇拜我的人硬把我推到了不良分子的危險地步,老是受人懷疑,其實我這人挺本分的。”
白月朗卻寧願他不本分說道:“越離經叛道越好。”
梁父吟說:“別往絕路上推我呀。”其實他沒挑上國兵,成了國兵漏,是滿映出具證明,留他寫劇本,滿映人都知道,甘粕正彥對他不錯,甚至引起同行嫉恨。
白月朗:“甘粕正彥保你,就是殺人放火也沒人敢管了。”
梁父吟大笑說:“你這不是罵我嗎?”
西江月出麵,白月朗又求動了甘粕正彥,張雲峰約出周曉雲,二人站在新京醫科大學宿舍門外。張雲峰認為現在是雙保險了,他相信西江月老師也是有門路的,他是社會名流啊。
這時尾榮義衛氣喘如牛地跑來,對等在外麵的幾個學生說他打聽著了,是憲兵隊岸信隊長手下人抓走的,重案才進特高課,這就很難辦了,天亮時他再找找人,聽他那口氣,他肯定找不到強有力的人。周曉雲謝了尾榮先生,人很快會放回來了,沒什麼事。叫他不必再費心張羅了。
見尾榮迷惑地望著他們,張雲峰就告訴他:“白月朗求了甘粕正彥。”
“是嗎?”尾榮義衛大為吃驚,他想不出甘粕正彥怎麼會買白月朗的賬?不過他向來不多嘴,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說:“這就好,但願虛驚一場。”
這時一輛吉普車開到樓前。聽到車聲,好多窗口都有人探出頭來。一個日本少佐打開後車門,陳菊榮下車,腿也瘸了,渾身帶傷。一年級甲班趴在窗口的人也發現了,大叫了一聲:“陳菊榮,陳菊榮回來了!”
張雲峰、周曉雲幾個人最先迎上去,教室裏的女生全都擁到了樓外。隻見陳菊榮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路也有點跛。周曉雲叫了聲:“陳菊榮。”哽咽著抱住她說,“他們打你了?”同學望著滿身是傷的陳菊榮,都傷心地抹眼淚。
尾榮義衛照例息事寧人地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以後可得小心了。”
陳菊榮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說:“沒事,大家別擔心了。這不,他們怎麼帶走我,還得怎麼送我回來。”
舍監陪著丸山徹二校長來了,校長看見陳菊榮安然無恙地回來,有幾分驚訝就問陳菊榮:“你沒事了?”
陳菊榮瞪了他一眼:“聽校長這意思,我有事你才樂啊?”周曉雲拉了她一把,叫她少說一句吧。
丸山徹二也不跟她計較,轉向了日本憲兵少佐,用日語問:“寫反日標語的不是她嗎?”
少佐回答:“不是她。是奉岸信大佐之命送她回來,大佐的意思是不要為難她。”
丸山徹二說了聲“是”,隨即,少佐上車走了。
丸山徹二見寢室門前人越聚越多,就生氣地說:“都回去就寢,有什麼好看的。”學生們逐漸散去。
丸山徹二又囑咐陳菊榮:“這次得到寬大處理,要懂得感恩,不準再有反滿抗日的念頭。”
陳菊榮反感地說:“我才不感恩呢,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你還要我感恩?”周曉雲怕她再說出不好聽的話來,趕忙拉著她進樓去。熄燈號聲中,舍監的大嗓門在整棟樓都聽得見。女生們紛紛鑽進被窩,正給陳菊榮擦洗傷口的周曉雲也叫大家快躺下了。
舍監帶一幫臂纏白袖標的值周生,站在門外問:“點名了沒有?有沒有漏宿的?”
周曉雲喊了聲“沒有”,看看左邊白月朗空著的行李,連忙拉開,胡亂把衣服、毯子塞進去,做成有人的樣子,以防舍監闖進來突查。
外麵又吹第二遍號,由值日生拉滅了電燈。因為外麵有月光,屋子裏還能看清一切。幾乎所有的人都無睡意,全都趴在枕頭上,想聽聽陳菊榮講她的傳奇。
上鋪有人先發問:“誰這麼缺德,向憲兵隊告密?”
有人說:“聽丸山徹二校長口氣,說不定是他搗的鬼。”
陳菊榮說出了真相:“不是讓每個人都寫‘日本必勝、中國必亡’幾個字嗎?聽日本人的口氣,好像在飛行輔助木桶上發現了反日標語,叫咱們寫那八個字,是對全班筆體查找呢。”
有人不解:“這八個字對日本人有利呀,說日本必勝還叫反日嗎?”
到底是周曉雲成熟些,她首先想到了:“這標語一定是反過來寫的。”
既然是政治犯,大家更關心的是,日本憲兵隊怎麼會發善心,又輕易把她放了呢?這也是陳菊榮納悶的呀。除了周曉雲和張雲峰,沒人知道內幕,他們倆也不會說。
周曉雲弦外有音地說:“你讓陳菊榮偷著樂吧,你是借好人光了。”
“好人是哪個?”陳菊榮追問,“你今天非說出來不可,知恩不報非君子,我得謝人家呀。”周曉雲說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這好人是誰。
有人猜是尾榮義衛先生,有人猜是陳菊榮在協和會裏做事的爹,甚至有人說可能是丸山徹二校長發了慈悲。周曉雲不搭腔,她不想把白月朗牽進去。
說話聲驚動了外麵,門突然被踢開,手電筒滿屋亂晃,舍監大聲叫嚷:“睡覺,再說話,罰到外麵站著。”女學生們全都縮進了被窩,一時鴉雀無聲,舍監才走了。
挨著周曉雲的陳菊榮又側過身來,悄聲問周曉雲:“你說的貴人到底是誰?你別讓我知恩不報啊。”周曉雲才悄聲告訴她,是白月朗。
“她有這麼大的本事?”陳菊榮想了想,說道,“她父親是一國高校長,協和會長,得過菊花勳章的,桃李滿天下,認識人多。”
周曉雲卻說:“不是她父親,她托的人是甘粕正彥。”周曉雲提醒陳菊榮,“你忘了,你被帶走之前,甘粕正彥來醫大把白月朗請走了?”
陳菊榮還是不敢相信:“一麵之識,就能辦成這麼大的事?”
周曉雲就把她和張雲峰坐三輪車找到了滿映的事說了一遍,她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想不到還真拜對菩薩了。陳菊榮仔細回味,怪不得呢。憲兵隊的人可能以為她不懂幾句日語,在她麵前說話就沒背著,她恍惚聽他們說,是一個什麼有來頭的人打來了電話,不問青紅皂白,非逼憲兵隊放人不可。來電話來之前,還在拷打她,電話一到,全都對她客客氣氣的了,還拿了半斤果子讓她吃。她饞得真想吃,可她忍住了,把果子扔到地上踩個稀爛,不能讓日本鬼子小瞧。
手電筒的光又在窗戶上晃來晃去了,周曉雲捅了陳菊榮一下,小聲說:“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吳連敏被李貴選為第二個傾訴和爭取的目標。李貴說:“我常常感到沒臉見人。絕食那陣子,吳連敏和張雲岫都苦口婆心勸我出去參加絕食,是我膽小,到底沒敢去,現在想起來,真丟人啊。”
吳連敏本來也沒跟他計較:“人和人不一樣。何況都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
李貴說:“你一定很看不起我。”
吳連敏說了實話:“倒也沒有。當時隻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民族都危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還叫個人嗎?”
李貴承認:“我該罵,該遭唾棄,太自私了,膽小就是怕得罪了日本人!”
吳連敏不明白,他今兒個怎麼反複提起這個茬,又沒完沒了地自省?難道找吳連敏談心,就為專門表白愧悔之心嗎?
李貴說:“最近一直鬧心,嘴上不說,心裏明白,愧對同學們,有一種矮人一頭的感覺。”
既然這件事在李貴心中引起這麼大的波瀾,證明他還是個可救藥的好人,吳連敏便熱情地勸他:“同學們不會歧視你。不管早晚,能想明白了就好。”
李貴表示:“為了將功補過,我想多幹點事。”
“這是什麼意思?”吳連敏也警覺起來,問他想幹什麼。
李貴直言不諱地說:“想參加你們的活動。”
難道他摸到了邊嗎?吳連敏反問他:“你知道我們有什麼活動嗎?”
李貴搖頭說:“不知道,隻是感覺得到有一個救亡組織存在。”
吳連敏還無法信任他,來得太突然了,就推說一時幫不上他這個忙。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李貴說的那樣組織,它究竟存不存在,但也留了一個話口,說一旦知道了,一定告訴他。李貴嘴上答應著,臉上是又一次失望的表情。他明白,自己可能太急於求成了,反倒嚇住了人家,他恨自己的低能。
李貴隻能另僻蹊徑。他把自己的意思向青本平進報告了,青本平進眼睛當時就亮了,稱這是出奇製勝的一招,有點類似苦肉計,一定能贏得人心。青本平進把李貴領進他辦公室裏麵一間靜室,擋嚴窗簾,又把紙、墨、筆、硯一一擺好,向李貴示意,然後帶嚴門走了出去。
李貴把幾張對開白紙糊成一大張,鋪在地板上,在一捆毛筆中選了一支最大的提鬥,蘸飽了墨,寫下“打倒”兩個字,又站起來端詳著。大標語終於寫好了,李貴打開風扇把墨跡吹幹,卷成一卷,走出辦公大樓,他腋下夾著一卷子紙,左手提一隻小桶,貼牆根走,東張西望地躲避著巡邏兵,來到鍋爐房後麵的大煙囪下。這大煙囪足有七十米高,直插雲霄。
李貴驚悸四望,清虛的月光下,建大校院裏靜悄悄的。他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了。但他是興奮的,仿佛看到了這樣的場景,早操時他刷寫的反日標語成了新京頭號新聞,警車雲集,警報器拉響,軍警憲特把建國大學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那些愛國青年圍在大煙囪下,用讚歎的目光觀看,人人心中都景仰著他這位大英雄。李貴不擔心入獄,那才會有大轟動,這一來,地下組織還不上趕著來找他呀?
走了一段路,梁父吟停下腳步,他忽然說:“我有一個朋友叫白刃,白小姐認不認識?”
白月朗笑著說:“白刃是我哥哥呀,在建國大學念書。他不過是個學生,您怎麼會和他是朋友?”
梁父吟很平淡地說:“偶然的機會相識了,彼此性情相投,交朋友分什麼高低貴賤。”停了一下又說,“這麼說,白浮白是令尊了?”
仿佛是被人揭了短,白月朗立刻感到渾身不自在,忙說:“別提他。”
梁父吟看了她一眼,有意緩解白月朗的反感和尷尬道:“白浮白先生很有學養,當協和會長並不代表什麼。”
他說的“不代表什麼”,這是什麼意思?白月朗一時無從理解,她討厭這個話題,也就不接這個話茬,她又把談話引向甘粕正彥問:“理事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倒是個謎。”
梁父吟反問:“你看呢?”
白月朗說道:“他不壞,挺和善,挺仗義,挺有風度,是個智者形象,他不像別的日本人那麼狂傲殘暴。”
梁父吟未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他想讓我改路數,別再寫曆史小說、曆史劇。”他問白月朗,“觀眾愛看時裝劇嗎?”
白月朗的思緒可沒拐彎,堅持讓梁父吟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梁父吟無法回避了,他說:“我也說不好。有的日本人像盤子裏的水,很淺,隻知道殺人放火,有的人就不容易一眼看到底,那是因為水深的緣故。”
白月朗不再問了,沉默著。二人都下意識地看著路燈映出來的忽長忽短的身影。前麵橫街街口有一家茶室還亮著燈。梁父吟提議進去喝杯茶潤潤嗓子。白月朗沒反對,便跟在他後頭向茶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