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章(2 / 3)

大概沾上日本邊兒的買賣興隆,這兩年以日本地名、名勝命名的商號、飯館比比皆是,眼前這個小茶館就敢叫北海道茶室。北海道也沒能給茶館老板帶來多少財運,黃金時段裏,兩個日本人在喝啤酒,茶室裏空蕩蕩的,生意十分冷清。

他們一進來,四十多歲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的老板娘迎上來,鞠躬道:“先生、太太,用點油茶麵吧,真正羊油炒麵。”

白月朗很不好意思,裝聽不見,梁父吟用埋怨的口吻糾正老板娘:“不是太太,是小姐。”

老板娘偏偏是個多事饒舌的人,她把他們讓到玻璃屏風後的臨窗的位子上,賠著笑臉說:“對不起,我稱呼早了點,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這麼般配的一對,誰見了都得叫先生太太。”

這女人真討厭,生生認定白月朗早晚是梁父吟太太。見白月朗難為情地扭過頭,梁父吟很機智,確定了新的人物關係,指著白月朗說是他妹妹,這一說,白月朗高興了,笑著看了他一眼。

老板娘更會隨機應變,馬上說:“看麵相,還真是一奶同胞,你們這兄妹倆呀,一看麵相,就知道是幹大事、當大官的。”

梁父吟逗她說:“那老板娘猜猜,我是個什麼官?”

老板娘認真端詳著,討好地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不是警尉,也是個警尉補。”二人一聽,差點樂噴了。警尉或警尉補,不過是警察狗子最低一級的小官,就是老板娘心中的皇上了。

梁父吟叫她來兩碗油茶,又問:“有什麼小吃的?最好帶肉的。”

老板娘咧咧嘴說:“肉可沒有,想吃肉,那得上吉野町日本租界去。二位又不是不知道,肉是配給的,不過我這有粉腸,閉著眼睛吃,和肉腸一樣味,是用老湯煨的。”

老板娘走了,一轉身工夫,先端來一盤粉腸,又提了一把長嘴大茶壺,在事先盛好黑糊糊的麵糊裏衝開水,各插了一把調羹在碗裏,端了上來。說了聲:“慢用。”

麵很難吃,老板娘可給它起了個好名字,叫協和麵,原來是把苞米麵、小米麵、黃豆麵,高粱麵混合起來,再少摻一點橡子麵,這不正是五族協和麵嗎?

可能老板娘本心是在附庸風雅,協和會時髦呀。梁父吟小聲警告老板娘:“這可不是好話呀,千萬再別說協和麵了,犯忌,這不是糟踐日滿協和嗎?若是白麵、大米麵摻叫協和麵還差不多。”

老板娘嚇壞了,看了喝啤酒的日本人一眼說:“多虧先生好心提醒了,我這沒文化的人,還以為凡是協和,日本人聽了都高興呢。行了,今兒個二位的粉腸、炒麵白吃,不要錢了。”

白月朗說:“那哪能呢。”她嚐了一口炒麵,確實難吃,半天沒下咽。

“不好吃?”梁父吟吃了一口,也差點嘔出來,他又把老板娘叫了回來理論,“這叫什麼味呀,又酸又有黴味,也沒甜味,沒放糖吧?”

老板娘苦著臉說:“頭幾年還配給點白糖、紅糖,這幾年不配給了,我自己到鄉下買點甜菜疙瘩,自個在大鍋裏熬的土糖稀對付,這也沒法子呀。”

梁父吟揮揮手讓她走了,二人誰也沒再吃一口,梁父吟吩咐老板娘泡一壺茶上來,點名要茉莉花茶。茶很快上來,他們喝著茶,坐在那裏聊天。梁父吟說:“花幾毛錢也值,權當歇腳。”

白月朗笑了:“難怪你是作家,說出的話幽默而又含義深刻。”

梁父吟說:“說話的自由也沒有,隻有隱晦和含蓄的權利暫時還沒被剝奪。”

當梁父吟又讓老板娘提了開水壺續水時,白月朗發現兩個飲酒的日本人也不在了就說:“太晚了,你回去晚了,家裏人會擔心的。”

梁父吟說:“大可不必為我擔心,我家的戶籍簿子和通賬上隻有我一個人。”

白月朗很驚訝:“你沒成家?”

梁父吟說:“看來我老了,我從你的語氣和眼神裏感受到了可憐和悲涼,老大不小的人了,卻連個媳婦也沒混上。”

白月朗不好意思地說:“我可沒說梁老師老。前幾個月,我們班的陳菊榮給同學們發紙條,讓每個人填上一個最崇拜的人,結果您排第一。”梁父吟不明白,這可奇了,他怎麼會成為醫大學生們的偶像?

白月朗說:“很大程度是因為你那部小說吧。《醉土》這本書,令好多學生傾倒,激起了每個人壓在心底的民族意識。後來禁了,大夥還偷偷在寢室裏傳看,白天不敢看,晚上貓在被窩裏打著電筒看,舍監老師發現了,以打臭蟲為名,讓同學曬草墊子、晾被子,書全翻走了,隻有我那本幸免於難。我把書藏在廁所水箱上頭,沒人能想到。”

這是梁父吟走麥城的經曆。為這本書,他戴上了反日紅帽子,蹲了三個月笆籬子(監獄),早知道會換來十六位女生的崇拜,也值。

白月朗說:“我那本書都快翻爛了,補了又補,這回有幸認識了你,得請你給我在書上簽個名。”

“這個容易。”梁父吟說,“簽一個名,換來女神的青睞,值得。”這脫口而出的玩笑不知有意無意,白月朗的臉刷地紅了,她偷覷了梁父吟一眼,梁父吟像沒事人似的又談天說地了。看起來,梁父吟是個不知道犯愁的人。白月朗忽然說:“不知你信不信,明天,我一宣布自己跟大作家梁父吟一起喝過協和油茶,一定會身價百倍,我有一個奢侈的請求您能否答應?”

梁父吟說:“不要說奢侈的請求,就是請我和王二麻子一起去掏大糞,我也樂意從命,畢竟也有一個姑娘崇拜呀。”

白月朗咯咯地笑個不止,常跟他這樣的人在一起,一定不累,天天有笑聲,白月朗平時真的很少笑,沒機會、沒心情。

梁父吟的話很辛辣:“滿洲是個蒸發了笑聲的地方。”

真是充滿哲理和社會內涵的語言,白月朗稱讚他:“你說得太好了,可不是嗎,笑聲早都被蒸發得無影無蹤了。”

停了一下,白月朗攤了牌說:“我這個奢侈的要求其實很筒單,隻希望你到我們班去一次,讓大家見見你。”

梁父吟搖著頭說:“去不得,不去嘛,崇拜者會把我打扮得十分完美,一去不就露餡了嗎?原來是個不修邊幅的家夥。”白月朗又樂。

梁父吟問:“你真的想進滿映嗎?”

“想當然想,當明星太有吸引力了。不過,幸運之星這麼輕易降臨,反倒有點猶豫了,既然您問起,就請幫我拿拿主意。”

“說實話,我又希望你進滿映,又不願意你踏進電影廠的大門。我也是矛盾的。”

白月朗可沒想到是這麼個反應,忙問:“這是為什麼?”

梁父吟說:“你底子好,知道什麼叫底子嗎?這是電影廠的行話,就是說你有身材、有容貌。你這種臉形輪廓清晰,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最上鏡頭。導演會過目不忘,走遠了也會回三次頭。”

“什麼凸凹。”白月朗笑了,“我臉上有各種地形地貌啊?”

其實有人長得也很不錯,可是一上鏡頭就完了,扁平臉,再碰上蹩腳的照明師,給你布個大平光,亮堂堂,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據梁父吟說,白月朗這種臉形恰到好處,上鏡頭好看,從哪個角度拍都漂亮。這是她的先天條件。

梁父吟說:“你這種底子好的人隻要有靈氣就行,最主要的是鬆弛,有人也有表演天才,可就是緊張,一站到機器前,大燈一開,全完,連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其實,我早已經在暗中觀察你了,你夠鬆弛的了,這是你能吃這碗飯的看家本事。而且我有預感,你一旦幹上這一行,一定能紅。”

白月朗笑道:“你這是恭維之辭了。”

梁父吟說:“不,不是恭維。除了你自身素質外,你又有了一個外援,他可以把任何白癡托舉到青雲之上。”

白月朗明顯地惱怒了,她說:“我是白癡,卻不想被誰托上青雲。”

梁父吟自悔失言,忙說:“我給你賠禮,對不起,我是口誤,如果我說你是白癡,連白癡也不相信。說這話的人才是地地道道的白癡呢。”

白月朗終於被他逗樂了。她還是想知道原因,問:“為什麼說不希望我進這個圈子呢?”

梁父吟這回十分謹慎了,他說得字斟句酌:“這也隻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而已,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等以後想明白了再告訴你。”白月朗便不好再問了,她聽到了輕輕的鼾聲,扭頭一看,伏在櫃台上的老板娘的口水都流出老長了。

她笑著說:“快走吧,老板掙咱這幾毛錢何其不易!”說罷起身,摸出一元紙票壓到了碗底下。

梁父吟上去製止:“怎麼好這樣?你是個學生啊!”

白月朗說:“再窮,一塊錢也出得起呀。”

起床號響起,建國大學很多學生往大煙囪底下跑,上操都不顧了。白刃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從操場跑過來,擠過人群,才發現有人在大煙囪上貼了一張巨大的反日標語:打倒日本鬼子,誓死不當亡國奴。

興業大鼓聲響了,一些教官叫學生去上早操,學生仍不肯散開,青本平進躲在暗處不上前。一些教官著急了,扛來梯子,試圖揭掉標語。李貴十分得意地站在角落裏看熱鬧,他在人群中尋覓著。

見有人爬上梯子,青本平進出來製止說:“不能動,要等特高課來照相。”

作田莊一總長來了,他厲聲說:“誰通知憲兵司令部的?是你嗎?”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著青本平進。

青本平進說:“按規矩是必須報案的。”

作田莊一威嚴地說:“我立的規矩是馬上揭去,不準聲張。”青本平進不敢說話了,早有人爬上梯子,扯掉了標語。李貴發現了吳連敏,便從人群裏穿過去找他。

張雲岫與白刃走出人群,他悄聲問白刃說:“你看是誰幹的?”他覺得這事很蹊蹺。

“咱們沒幹。”張雲岫判斷,“肯定是重慶那邊所為。”

他們又覺得不像。他們會這麼蠢嗎?這有什麼作用?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嗎?此地無銀三百兩嘛!那會是什麼人幹的呢?

出了這件事是給作田總長添亂,他希望他治理的建大上下和諧,成為典範,這等於當頭一棒。作田莊一畢竟不像前任總長那麼壞,有一個好環境不容易呀。

早飯後,李貴又一次把吳連敏約了出來,來到人工湖畔,李貴顯得很興奮,他說:“太痛快了!堂堂的建國大學出這麼一條標語,必然轟動全滿洲。”

吳連敏評價也不低,影響不止於建大、滿洲,在日本本土也得成為頭條新聞。

李貴洋洋得意地一拍胸脯說:“我幹的。”

吳連敏顯然大感意外,一下子站住問:“真的是你?”

“這還有假!不管別人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得對得起良心。我今後隔三差五地給他刷上一條。”

吳連敏冷靜下來,才有幾分相信。他皺著眉頭勸他:“千萬別再冒險,這太危險了。”

李貴顯得大義凜然說:“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無所謂。”

吳連敏心想,你無所謂,我們有所謂呀,你這東一榔頭西一杠子的,把我們的章法都打亂了。吳連敏對他說:“你單槍匹馬好說,但會影響了別人……”

一聽此言,李貴暗喜,他說:“我想加入,你們不要我,我跑單幫,誰也別想管我,抗日嘛,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各有各的抗法。”

吳連敏怕他再胡來,那就會把火引向地下組織,必須安撫他,就答應了他的請求。說根據他的表現,允許他參加讀書會。

李貴欣喜萬分,他說:“太好了,你們有多少人?”

吳連敏正告他:“這你不能打聽,你能知道的,就我一個人。”

李貴為自己的急不可耐後悔,連忙說:“我懂,我一定不亂打聽。”

張雲岫匆匆趕到新京醫科大學女生宿舍時,宿舍裏隻有兩個人,陳菊榮和馮月真,馮月真正給陳菊榮的外傷塗藥。張雲岫一走到陳菊榮床前,她立刻綻開笑容說:“你怎麼才來!昨天在取調室灌辣椒水那陣,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說到傷心處,她又哭了,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張雲岫不認識馮月真,鬧了個大紅臉。陳菊榮告訴他:“這位是馮醫生,是我的老師。”張雲岫放下手裏提的水果,叫了聲“馮大夫”,又讓她吃橘子。

馮月真開玩笑說:“這不是給我買的,我得識趣點。”幾個人全樂了。

張雲岫遞了手絹給陳菊榮擦眼淚。馮月真說:“你看你,傷得那麼重,都一滴眼淚沒掉,現在這是怎麼了?”

上過藥,馮月真收拾著醫療器械說:“也好理解,這不是心上人來了嗎?再剛強的人在親人跟前也得撒嬌啊。”

陳菊榮說:“去你的,也沒個當老師的樣。”

馮月真站起身說:“走了,咱坐在這兒礙眼了。”笑著往外走,張雲岫一直送到門外,強塞給她兩個橘子。

張雲岫回到床邊,給她剝橘子說:“真是飛來的橫禍,平白無故受了這麼大的苦。”

陳菊榮並不承認是“平白無故”,說:“都是自己惹的,雲峰不讓我寫,我以為查不出來,還是寫了,還變了筆體呢,還是沒逃過憲兵隊的眼睛,小鬼子真鬼!”

張雲岫早聽弟弟說了,就勸她:“吃一塹長一智吧,不能圖一時痛快。”

陳菊榮卻頂撞他說:“用不著你來教訓。你寧可當亡國奴,也不會吭一聲的。”

張雲岫也不反駁,說:“一定是為了加入人家的什麼讀書會表現表現。”

陳菊榮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

果然叫張雲岫猜中了。張雲岫說:“豈不知,你越這樣,你離人家門口越遠。”陳菊榮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張雲岫一邊給她剝橘子喂她一邊說:“你嚇著人家了。這麼毛毛愣愣地捅婁子,不是惹事添亂嗎?誰敢兜攬你?”

“對呀。”陳菊榮傻了,“這不等於是提溜棒子叫狗,越叫越遠了嗎?”

張雲岫直樂,說好在這次有驚無險,她夠幸運的了。

陳菊榮問他:“知道是誰救我出來的嗎?”

張雲岫早聽張雲峰說了,仍然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陳菊榮便把白月朗求甘粕正彥,西江月去求徐晴的話都說了。不過,陳菊榮弄不明白,到底是哪個起了作用。張雲岫會辦事,山神、土地都靈,都感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