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入會,是個重大突破,青本平進馬上往滿映湖西會館掛電話,他說話的腔調裏透著興奮:“是甘粕理事長嗎?我是青本平進。”甘粕正彥平淡地“噢”了一聲,他早聽出來了。
青本平進問:“您現在有時間沒有?我想過去一下,有非常好的消息報告。”
甘粕正彥卻顯得沒那麼興奮,問他:“是大煙囪上寫標語的事吧?那就不必來了。”青本平進很吃驚,沒想到熱臉貼了他的冷屁股,他都知道了?這麼快?甘粕正彥在電話裏隻是笑笑。
青本平進趕快聲明,他下麵要說的,理事長肯定不知道。
甘粕正彥早替他說出來:“標語是李貴寫的,他到底取得了信任,摸到了重慶地下組織在建大的門,對嗎?”
青本平進的積極性大受挫折,他的聲音陡降八度,“理事長連這個也知道了?”甘粕正彥辦事還是滴水不漏的,不管怎麼說,還是在建大打開了缺口的。他叫青本平進可以過來領獎金,下一步看他的了。
青本平進這才籲了口氣說:“謝謝長官。”撂下耳機子,負責對李貴盯梢的下屬來報告,說李貴的爹娘坐著花軲轆車到了校門外了。青本平進“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當李貴迎出來時,爹娘從馬車上跳下來,李貴眼睛一亮,跑過去說:“爹,你回來了?”
李貴娘說:“多虧我兒孝心了。”
爹打斷她:“兒再孝心,沒有日本人發話,我這把老骨頭還不知扔在哪塊野地喂狗呢。”
李貴娘說:“兒呀,你交了個多大的日本官呀,說話比使錢都管用!咱可得有良心,別忘了人家的好處。”說完,從馬車上提下筐,裏麵是雞蛋、鴨蛋,還有豆角、茄子、倭瓜,一大堆青菜,她說這都是頭茬菜,自兒個都沒舍得嚐鮮呢。”
李貴皺著眉頭說:“這是幹啥?”
李貴娘說:“鄉下沒啥新鮮玩意兒,都是自個家出的,給恩人嚐嚐鮮。”他們都沒注意到,此時青本平進課長騎車來到了校門口。
李貴埋怨地看了娘一眼說:“娘,這玩意能當禮送啊?打發要飯的呐?”
李貴爹也埋怨老伴:“你看怎麼樣?我說拿不出手吧?”
顧貴娘不服氣說:“瓜子不飽是人心,官還不打送禮的呢。”
這時青本平進接話說:“老人家說得對,這禮我收下了。”
老夫妻都張大了眼睛,娘看了兒子一眼說:“這位,就是幫咱說話的恩人嗎?”
李貴說:“是,他是我們的青本課長。”
李貴娘馬上拉著他爹跪下磕頭說:“你可是包青天啊。”
青本平進拉起他二人說:“這點小事,不值得這麼謝。”
這事還小?在李貴一家人看來,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比改朝換代、天下興亡重要得多。他爹若是回不來,他們家可是塌了天、折了大梁了。
李貴爹拉著兒子衣袖,悄聲問青本平進是個啥官呀?有沒有警尉大?
李貴隨口說:“啊,塾務課長。”
他娘一聽是課長,自作聰明地說:“八成就是管上課的官。”說得連青本都大笑不止。
李貴求青本平進幫他告個假想帶父母去逛逛大同路、三道街,吃頓館子,他們難得來一趟新京。
這太應該了,但青本平進說:“逛街有的是時間,先到學校坐坐,我得招待二老一回呀。”
青本平進不由分說地把菜筐裝到花軲轆車上,自己操起鞭子,“駕”的一聲吆喝,趕馬車進了掛著滿洲國國旗的校門,引來好多好奇的目光,成了建國大學一景。
爹、娘為難地看著兒子,爹說:“這好嗎?”
李貴說:“就別見外了,走吧。”
馬車經過人工湖畔的神社鳥居時,李貴娘指著小白房子,說:“不知那是什麼地方?養雞的籠子嗎?真秀氣,咱鄉下的破雞窩都是草編的,雞一樣下蛋。”
李貴嚇壞了,大吼了一聲:“娘!你找死呀?”
他娘嚇了一跳:“這又咋了?”
倒是青本平進顯得很寬容,他說:“不知者不為罪,別嚇著老人家。”
兒子嚇出一頭汗,幸虧青本平進人好,這是掉腦袋的罪呀!他告訴他娘:“那是供奉天照大神的地方,無比神聖。”
他娘又開始饒舌:“天照大神?沒聽說過,這是哪路神?咱們供財神、門神、土地神、灶王爺,還有觀音菩薩,沒聽說有個天照大神,是跳大神,打麅皮鼓的嗎?那得有二神陪著啊。”
兒子又惱了,吼道:“娘,你少說兩句,還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啊!”
青本平進對鄉下人解釋,說這神屋叫鳥居,鳥雀的鳥,居住的居,就是供奉日本太陽神的神社,像帝宮裏的天照大神神廟,很大,就不稱為鳥居。
噢,原來請的是日本神,怪不得老太太活了這麼大歲數沒聽說過呢。
青本平進說:“恭請天照大神,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去年六月二十二日,是日本紀元2600年紀念,康德皇帝東渡扶桑,成功地訪問日本八天,康德皇帝誠心誠意地向日本天皇表示,要迎接天照大神到滿洲來,舉國奉祀,這是劃時代的改變,人們不可能沒注意到滿洲通訊社和《滿洲日報》上的新提法,過去稱日本為盟幫,現在叫什麼?”
李貴馬上接話:“現在叫親幫。”
“是的。”青本平進說,“什麼是親幫呢?親幫就是父母之國的意思,日滿兩國,就像父與子,把兩國結合在一起。”
李貴爹小聲對老伴說:“聽見沒有?從前說日本、滿洲是兄弟,現在是爹了。你可別瞎嘮叨了,你是土埋半截了,你別給咱兒子惹禍呀!”
青本平進隻顧說下去,好好看看《國民訓》是什麼內容就清楚了。《國民訓》第一條就說,國民須念建國淵源發於唯神之道,致崇敬於天照大神,盡忠誠於皇帝陛下。
西江月來到民生部弘報處課長辦公室見徐晴,徐晴給西江月衝了一杯咖啡,又滴了幾滴酒,她嫵媚地笑著,端給坐在皮轉椅裏的西江月。
西江月啜了一口說:“真香,正如流行歌唱的,美酒加咖啡嘛,能不香嗎?”
徐晴告訴他別喝瞎了:“這是我舅舅從日本帶來的,天皇給他一包,我倒了半包,那半包孝敬了皇上,這麼說,你也差不多等於皇上了。”
西江月說:“我能不領情嗎?喝上一口,就有飄飄欲仙之感。”
停了一下,西江月道:“你好像是留日的?”
徐晴看了他一眼:“你調查我根底?”
西江月笑道:“這話說的,怎麼叫調查?這是榮耀的事呀!如今不管是留美、留法,哪個也沒留日吃香。”
徐晴得意地嘻嘻一笑,西江月又問她:“你學什麼科的?”
徐晴說:“我學的是商科,可我討厭商人,回來後就改行了。”
西江月說:“現在幹這個好,正好展示才幹。”
徐晴瞥了他一眼:“言不由衷吧?”她又拿了一包日本關西牌香煙,撕開封口,彈出一支,用嘴唇瀟灑地銜住一支,把煙盒扔給他,告訴他:“這是川島芳子昨天來看我時送的。”
西江月擺弄著煙盒說:“沒想到你和川島芳子也走得這麼近,我聽說川島芳子是個同性戀。”
徐晴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向天棚吐著煙圈,又讓煙圈環環相套。她注視著西江月,哈哈笑著說:“你別用這眼神看我,我可是異性戀啊。”
這時一個職員送來一份刊物,站在她麵前畢恭畢敬地報告。西江月瞥見,那是八月號《藝文誌》雜誌,職員說:“我和成田先生審過了,有一篇《秋觴》有影射之嫌,拿不準,請課長定奪。”
徐晴打開他折疊的那一頁,問:“你請副課長佐佐木先生看過嗎?”職員回答:“佐佐木說請徐課長定。”
徐晴看了西江月一眼,有點揚揚得意。她是有得意的本錢,整個滿洲國,誰不知道都是副的說了算,國務院都如此,在各部當著次長的日本人議定了,再拿到徒有虛名的內閣會議上去走走形式。西江月所在的新京醫大也不例外,日本副校長丸山徹二說一不二。中國人校長是個好好先生,橡皮圖章而已。
徐晴驕矜地說:“我這兒就不一樣了,我一言九鼎,佐佐木不敢和我爭。”
西江月也抽出一支關西牌煙,擦火柴點著,順著她說:“你是日本名校造就的人才,比日本人還日本人,能有你這樣學養、膽識和背景的人,全滿洲能有第二個嗎?”
徐晴盯著他訕笑的臉說:“我怎麼聽著你的恭維這麼別扭呢?你是誇我還是罵我?”
西江月說:“這還用說嗎?”
徐晴忽然發現那個職員還老老實實地站在那等著呢,揮揮手說:“你先去,回頭再找你。”
職員走後,徐晴把《藝文誌》雜誌丟給西江月,竟讓他幫著審審。並且就勢轉到他的轉椅後頭,胳膊拄到他肩上,卷曲的長發瀑布般瀉到他臉上了,濃烈的法國香水味叫他有窒息感。他想拉開點距離,卻動不得。
西江月看了看,表態說:“這篇《秋觴》最多不過是觸景傷情而已,不至於封殺吧?”
徐晴說:“你呀,不是麻木,就是惺惺惜惺惺,同樣腦後有反骨,那句話怎麼說的了,就是‘入芝蘭之室’的下句?”
西江月故意接下去:“久而不聞其香啊!”
徐晴說:“不是,再下一句。”
西江月說:“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徐晴說:“對了,我在日本留學時,日本也有類似的民間諺語。你就是這種人,在臭魚爛蝦的地方待長了,鼻子不好使,連臭味都聞不出來了。”說罷縱聲大笑。
西江月對徐晴說:“你們弘報處也不能草木皆兵啊!你們那個日係弘報處長叫什麼?對了,武藤富男。”西江月不客氣地指斥這人狗屁不通。
徐晴伸出纖纖細指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說:“說不定你就是。”
西江月說:“這玩笑可開不得呀,這可是掉腦袋的玩笑啊。已經有人說我有反日傾向了,你再說一句,這罪名可就坐實了。”
“你以為你對日本人、滿洲國有多親近嗎?”徐晴說,“日本人畢竟不都是漢學家,更不是詩人,我花工夫研究過你的詩,有的是影射,指桑罵槐,有的是綿裏藏針,有的是借古諷今。我不為難你就是了,但你別以為弘報處的人全是白癡。”
“那哪敢啊。”西江月訴苦說,“這年頭,舞文弄墨者真是得膽戰心驚地過日子了,一句詩、一篇文章都有殺頭之險,太可怕了,算命先生說我這筆名起得不好,西江之月,是水中月,水中撈月不是一場空嗎?”
徐晴說:“那你改成西江花不就行了?西江繁花萬年紅,多吉利!我再給你來個錦上添花。”
西江月說:“西江花這名字雖說吉利,不過有點像戲子的藝名。”
徐晴哈哈一笑,又催他對《秋觴》給出評價:“難道真的沒看出毛病來嗎?”
西江月搖頭:“你不說我麻木嗎?”
徐晴便一邊念叨一邊批判:“你聽這一句:我最怕見高粱紅了的時候,我仿佛看見高粱穗在滴血。這不太明顯了嗎?高粱紅了是幾月?九月對不對?一八是高粱紅了的時候吧?高粱會滴血嗎?那不是在控訴,日本人攻占沈陽北大營,東北人民流血了嗎?”
西江月說:“沒有人會這樣去邏輯推導,我看你還是少弄點文字獄吧。”
徐晴說:“這可不是文字獄,知道兼著我們弘報處主任的總務廳長官星野直樹為什麼這麼器重我嗎?就因為我能看出別人看不出來的問題。”
西江月不言語了,半晌才問:“這期刊物看來又得燒掉重印了?”
徐晴輕描淡寫地說:“不用那麼費事,這樣不就行了?”說著她拿過那本雜誌,嘩啦一下扯下兩頁扔到地下。
西江月很驚訝:“讀者買到扯頁的刊物會怎麼想?不是有損滿洲國的聲譽嗎?隻能證明文化黑暗。”
“什麼叫文化黑暗?別的就亮堂嗎?”徐晴倒不隱晦,不粉飾太平,她咯咯地笑著說,“隻要不是傻瓜、白癡,誰不知道怎麼回事呀?我這麼做,這就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想蠢蠢欲動的人:老實點,三個字全有了。”西江月臉上僅存的笑容也不見了,低頭抽煙。
徐晴看出他不高興了,心裏有負擔了,就猜到他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說:“其實你不了解我,我這人心最軟了。我開天窗、嚴格審查,是保護他們,不讓他們過了界進笆籬子。行了,別尋思這事了,說說你們醫科大學聯合詩朗誦的事吧,到時候,連關東軍總司令都要親臨現場呢。”
西江月正是為這事來找她的。他把獨誦和複誦的段落都分好了,他想再改改,然後再送到徐晴這兒來過關,請她高抬貴手。她提醒西江月,別叫她為難,為爭這次演出,建國大學、大同學院、農業大學,都找了靠山。有把文教部大臣盧元善抬出來的,有請興農部次長稻垣征夫施壓的,一個比一個有來頭,最後落到西江月頭上是徐晴的意思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
徐晴還從民生部給西江月請了五百塊演出金,西江月是名利雙得,徐晴問他:“打算怎麼感謝我?”
西江月說:“請你下館子,到櫻花日本料理請你吃飯。”
徐晴撇撇嘴說:“誰稀罕你一頓飯!我一會兒請你,地方你挑。”
“那我可沒辦法感謝你了。”西江月說。
徐晴說:“其實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
西江月裝傻:“我又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我怎麼知道你肚子裏想什麼。”
徐晴的臉色有些潮紅,她說:“我最看重的禮物是你的心。你的心不能同時切成兩半,分給兩個人明白嗎?”
西江月隻得正麵回答了:“你又吃馮月真的醋,我和她雖是朋友,也並沒有過多的來往。”他這麼說,也是為了穩住徐晴,這女人雖沒有馮月真純情,但她有一種野性的美、狂熱的魅力、官場效應,都非一般女人所能企及的,他不能讓她失望。一定程度說,傍上徐晴,等於給自己撐起一把保護傘,西江月和別人不一樣,他太需要保護傘了。
徐晴說:“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她從卷櫃底下拿出一瓶包裝精美的白蘭地,這瓶白蘭地是她從外國帶回來的,一直沒舍得喝,今天晚上要與西江月一起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