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養女惠子的生日,其實收養她時她還小,記不住生在哪月哪日,後來白浮白提議,就把救下惠子的那天當做她的誕辰,完全說得過去,白浮白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也可以說是生日。
龔新茹燒了一桌子菜,抬頭看看掛表,下午四點。她對書房裏的丈夫說:“你就知道催!菜都做好了,可一個都不回來!待會兒不都涼了嗎?”
在書房寫毛筆字的白浮白說:“這又不是冬天,涼點沒事。”牆上就張貼著一條橫幅,內容與贈給甘粕正彥的相同,寫的是章草,“以力合者是為協,以義合者謂之和”,這是他這個協和會長對協和會的詮釋。
掛在牆上的電話響了,是白刃打來的,說學校有事,他回不來了,讓替他祝賀惠子妹妹生日快樂。龔新茹不依,叫兒子一定回來。惠子若是他一奶同胞的妹妹,不回來她也不會挑理,去年惠子過生日,白刃就沒照麵,惠子還偷偷哭了一鼻子。
白浮白放下筆,叫別勉強白刃。
龔新茹無奈地放下電話,她就怕冷落了惠子。她走到牆下,那裏懸掛著白浮白夫婦與一個穿海魂衫的短發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笑出一對好看的酒窩。一晃,收養惠子快十年了。依龔新茹的意思,當時就給她改成中國名字,叫她永遠不知道身世,不然不是白養、白疼嗎?可白浮白不願這樣,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龔新茹擔心,萬一她回國了,不是閃了我一下嗎?人去不中留,隻好順其自然。這是白浮白的一貫主張,不過,據他觀察,這個孩子,極有心計,而且有情有義,她也許不願回日本去。況且,白浮白收養惠子已成為官場美談,連日本人都崇敬他。
忽然,一個甜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門開處,小巧而嬌美的津木惠子邁著歡快的步子進來,給白浮白、龔新茹鞠了個躬。龔新茹滿臉堆笑,拿出一件灰色方格呢子短大衣,告訴惠子,這是給她的禮物。津木惠子笑著接過來,把大衣穿上,在穿衣鏡前轉了一圈,覺得奇怪,又不過年過節,給她買這麼貴重的禮物幹什麼?白浮白眯著笑眼慈愛地看著惠子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津木惠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知道,這不是她的生日,這是爸爸把她救下來的日子。
白浮白說:“你不高興嗎?”
津木惠子又展露出笑容,懂事地說:“爸爸救我的日子,也是我新生的日子,當然也是生日。”她在履曆表上,也填的是這一天。
龔新茹問她:“學校累不累?”
津木惠子從書包裏拿出幾個香瓜說:“不累。”這瓜是她在路上瓜窩棚買的,翠綠的皮,尖尖的像羊角,“瓜名叫羊角蜜,又叫老頭樂,又麵又甜,老頭老太太沒牙也能吃。”
白浮白說:“看我惠子說的。我都老到這份兒了嗎?”幾個人都樂了。
津木惠子到廚房去洗瓜,一邊削皮一邊問:“我哥我姐不回來過禮拜天嗎?”她很懂事,不好意思說給自己過生日。
龔新茹說:“你哥忙,你姐一會兒能到家。”
津木惠子把切好的香瓜分給白浮白和龔新茹。吃著香瓜,龔新茹試探地問:“你們學校沒啥新鮮事呀?”
津木惠子說:“有哇,讓我們到醫院去實習了,當巡台護士,給術者遞器械,頭一回上台,弄得我手忙腳亂,大夫要止血鉗子,我把刀子遞上去了,大夫生氣地把刀子扔到牆角去了。”說罷咯咯地笑起來。
龔新茹又說:“聽說,有說法,孤兒可以回日本?”
津木惠子閃了他們一眼說:“是呀,還給好多錢呢。”
龔新茹說:“那你呢?”
津木惠子閃了龔新茹一眼,說:“我當然也願意回國了。”龔新茹斜了丈夫一眼,眼裏頓時無光了,長歎一聲。
津木惠子突然咯咯地樂了,她說:“媽,我逗你們玩呢,我不會離開你們的,我的生命、我的愛都是你們給的,我怎麼能舍得離開?”
白浮白問她:“還記得親生父母的事嗎?”
津木惠子眼前幻化出七歲時的慘痛回憶:一輛尖頭的大屁股汽車上坐著七歲的津木惠子和親身父母,還有十幾個人,車上有手術器械。白浮白也在車上。車子在山間公路顛簸,她覺得很好玩,她並不知道要到哪裏去,要走多久。車上插著一麵白旗,上書“協和會防疫團”字樣。白浮白抱著津木惠子坐在前麵,白浮白與她一起唱著《拉網小調》,他們的二重唱博得同車人的掌聲。
惠子有印象,好像母親說過:“你看惠子跟白會長多親熱,將來就認白先生當義父吧。”白浮白好像說過可不敢高攀之類的客氣話。這也許是冥冥之中不可解釋的讖語吧?
惠子父親說:“惠子在中國出生,在中國長大,從小會說中國話,她可以有一個中國爸爸。”
惠子的小手撫摸著白浮白的臉仰頭問:“你會答應嗎?你若答應,我就有兩個爸爸了,那多好啊。”車上的人都笑起來。
汽車行駛在險峻的盤山公路上,突然,日本司機驚慌地打著方向盤並失聲大叫:“閘失靈了!”眾人大驚失色,不知所措。還沒等人們跳車,失控的汽車向懸崖下衝去。
車上人人大叫,白浮白緊緊抱住惠子。惠子母親從後麵站起來,試圖來抱孩子,但摔倒了。父親還想自救,撲過去幫司機去扭方向盤,但已無力回天。一聲巨響,汽車掉入萬丈深澗,這一瞬間,白浮白用胳膊肘拚力撞碎玻璃,抱著惠子縱身騰出,他們在山坡上翻滾一陣,被山腰的一棵鬆樹擋住。回望穀底,汽油爆炸,騰起一團大火。”肇事”日本司機卻成功逃生,他站在懸崖上,欣賞著崖底的大火,悠閑地點燃一支香煙。
白浮白的臉和胳膊都是血,惠子並沒受傷,她從昏迷中醒來,哭叫著媽媽,白浮白一瘸一拐地領她下到穀底,在汽車廢墟旁,是一片屍體。惠子發現了媽媽,她渾身焦黑,已奄奄一息,她一雙眼裏閃爍著留戀的目光,看看哭叫的津木惠子,又指指白浮白,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就閉上了眼睛。白浮白抱起惠子。
這是七歲的記憶,卻也是十年不能抹去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津木惠子含淚安慰白浮白夫婦:“你們不用害怕我回日本,我回去幹什麼?我在中國還有一個爸爸媽媽呀!我在日本卻什麼留戀也沒有了。”
龔新茹把惠子攬在懷中說:“可憐的孩子。”
甘粕正彥坐在湖西會館會客廳裏,接待憲兵隊的岸信石齋大佐,他們麵前放著些反日傳單。看得出,甘粕正彥有點不耐煩。”這些反日傳單,屢屢出現,源頭一定在新京。”岸信石齋說得很肯定。
“新京?”甘粕正彥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這範圍可太大了,新京有一百多萬人口啊,這不等於大海撈針嗎?我現在的身份是滿映理事長,管不了憲兵隊那麼多事了。”
一來岸信石齋是他的老下級,二來上邊有令,他才來領受任務。現在甘粕正彥是滿洲所有情報係統實際的老板。岸信石齋把甘粕正彥當成是諜報界偶像看待。前幾年,甘粕正彥從黑龍江民報事件入手,一次就逮捕了九十多人,像金劍嘯那樣的共產黨作家,都被他送上了斷頭台,還有稍後破獲的“哈爾濱口琴事件”,也是轟動滿洲的,連天皇都給甘粕正彥發了大和勳章。岸信石齋這些下屬也沾了光受了賞,他們也希望甘粕正彥歸隊後,帶領他們得到更多的榮譽。
甘粕正彥講話的口氣矜持而又帶有明顯的訓誡,怪他們總是喜歡打草驚蛇,往往抓不著大魚。甘粕正彥反其道而行之,喜歡與反滿抗日分子交朋友,明知道他是也裝作不知道,甚至把有用的情報給他,這叫放長線釣大魚,順藤才能摸到瓜。哈爾濱口琴社的主要成員陳笑岩,就曾是甘粕正彥的座上客。
岸信石齋也知道這是良策,但大家都沒有甘粕正彥的魄力和魅力,更缺乏足夠的耐心,急忙收網報成績,網裏隻有幾隻小蝦小魚。
甘粕正彥問他:“這次大批散發傳單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岸信石齋說:“應該是國民黨。因為傳單上沒有吹噓延安,隻有重慶和華中戰場的業績、戰果。”
甘粕正彥點點頭:“重慶潛伏在滿洲的人多,比共產黨多,不過派係多,外圍組織也多,比較鬆散。共產黨人少,紀律嚴,機密性強,要掌握好他們的特點,最好派人打入進去,這是事半功倍的。否則,你把三千萬滿洲人中的一半變成警察,也無濟於事。”
岸信石齋懂了:“理事長的意思是不忙從傳單入手馬上抓人。”
甘粕正彥笑了:“你最好別聽我的。你遭到長官的斥責,你可不要埋怨我呀。”
岸信石齋說:“我的長官還不是聽你的嗎?”
甘粕正彥哈哈笑了,他說:“我真想一心一意管電影,可大本營不讓我清閑,一心二用,反倒更累了。”
這已是夏秋之交時節了,白家小院子裏瓜菜已熟,白浮白正和津木惠子在後園裏摘菜。
津木惠子摘了一堆西紅柿,有大紅蟠桃柿子,也有金燦燦的牛奶柿子,她擦了一個給白浮白說:“爸爸,你吃。”白浮白答應一聲,他顯得很幸福。
“西紅柿都紅了?”白月朗從大門洞裏進來,沒上樓,直接到了後園子,放下書包,抓起一個就吃,還說“真甜”。
龔新茹說:“看把你饞的,不洗就吃。”
津木惠子說爸爸種的西紅柿不噴藥,沒毒。
白月朗這才發現了躲在黃瓜秧後的她,笑著說:“是惠子回來了,你最近回來得挺勤呀。”
津木惠子說:“我們護士學校出勤勞奉仕,在哈爾濱平房待了一個月。”
龔新茹說:“這麼小的孩子也出勤勞奉仕,真難為人。”
白浮白很敏感地問:“惠子,你說你上哈爾濱平房了?”
津木惠子說:“是啊。”
白浮白問她:“平房有一個731給水部隊,知道不知道?”
津木惠子點點頭:“我們就是為給水部隊做繃帶、搓棉簽呀。”
白浮白故意說:“給水部隊要棉簽幹什麼?給水部隊是負責給供水的呀。”
龔新茹說:“給水部隊也得有衛生兵、軍醫呀,有軍醫就得用棉簽吧?”
白浮白又問津木惠子:“進去過沒有?”
津木惠子搖頭:“別說我呀,就是老師、教官也進不去。把得可嚴了,我們搓好的棉簽都是裏邊派人來取。”
白月朗也覺得奇怪,給水部隊,顧名思義是供水的,要那麼多棉簽、繃帶幹什麼?她畢竟是學醫的,按惠子描述的情形,從運進去的繃帶、棉簽數量推斷,給水部隊應當是一座規模相當可觀的軍醫院,傷員病床數不會少於五百。
白浮白問津木惠子:“聽說你們卒業後,要挑人進731部隊?”津木惠子也是聽老師說的,最優等的、最忠於天皇的才能分到731部隊。
龔新茹說:“咱惠子肯定是最優等的。”
津木惠子卻說誰都不樂意去,聽說進去了就不讓出來,連寫信也不行。
白月朗又看了父親一眼:“這是什麼地方?特務間諜本部吧?731肯定是代號。”
一聽特務、間諜,龔新茹馬上搖頭。說:“咱女孩可不能沾那個。”
白浮白說:“你懂什麼,能去那裏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他讓惠子加油,一定爭取分到731去。
惠子說:“我聽爸爸的。”龔新茹怕孩子吃苦,白浮白卻說吃點苦沒什麼壞處。
白月朗譏諷父親說:“你看我爸,有多效忠天皇,在家裏說話都不走板。”白浮白也不辯白,嘿嘿地一笑而已。
龔新茹見他們都回來才想起來去翻月份牌,原來今天是星期日,隻差白刃了。她要多弄幾個菜。白月朗說:“他是學生會會長,忙,沒準兒。”
白浮白卻說:“什麼忙,他是不願回來,討厭我。”
津木惠子說:“那怎麼會呢?爸爸是全滿洲最好的爸爸呀。”
白浮白說:“你看,惠子不嫌棄我,有孝心。”
白月朗說:“她是日本人嘛,你越效忠日本人,她就越誇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了。”這一說,大家都笑個不止。
惠子說:“爸爸是孩子最多的爸爸。”她指的是白浮白還兼著孤兒院名譽院長。
白月朗說:“是呀,幸虧他隻當新京一家日本孤兒院院長,若再兼幾所,叫爸爸的還不叫翻天了?”
龔新茹說:“可真和咱親,像親女兒一樣的,還隻有惠子呢。”白月朗明白,他們的感情是不一樣,爸爸是和惠子一起死裏逃生的呀!惠子常做噩夢,一閉眼就回到從前,若不是爸爸抱著她跳車,不摔死也燒死了。
龔新茹怕她又提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怪心酸的。她打量著女兒白月朗:“好像又瘦了一圈,學校夥食還像豬食嗎?”
這話白浮白不愛聽,他摟著惠子往屋走,噓了一聲接話說:“隔牆有耳呀!”
女兒說:“吃豬食有什麼奇怪?整個國家都成了豬圈了,我們過的不是豬狗的生活嗎?”
白浮白說:“又來了,人來瘋。”
白月朗說:“你這麼窩窩囊囊地活著,你不在乎人家罵你漢奸,我都跟你丟臉。”
龔新茹不讓她這麼說爸爸,隻有老伴不懷疑丈夫的品行。為他辯解:“你爸爸隻是不願惹事,嘴上說說痛快有什麼用。”在人前,白浮白一句硬話沒有,心裏可什麼都明白,他是盡量保護些人。人在屋簷下,不敢不低頭啊。白月朗笑,媽又替他遮羞。白浮白寬厚地笑笑,並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