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插了一嘴說:“姐姐這麼說爸爸不公平,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白月朗笑起來,這句話說得更挖苦:“今後我爸不犯愁了,幹女兒比親女兒更保皇。爸,你幹脆和惠子一起入日本國籍算了。”
白浮白大笑:“那也不失為良策。”
惠子挽住白浮白的胳膊進樓,白月朗給白浮白帶來一瓶小燒,是真正從酒溜子接的。她從雙肩背書包裏拿出一瓶酒來晃了晃。
白浮白拔開瓶塞聞聞,灌了一大口說:“嗯,是小燒,純高粱酒。”還是女兒知道爸爸和什麼親,雖也常常譏刺白浮白,到底不像她哥。他一邊踏上設在樓外的露天鐵樓梯,一邊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吧嗒著嘴說:“對於酒徒來說,正經曆痛苦的劫難,純糧食的很難喝到了,連米糠酒也是珍品了,地瓜酒已經夠戧了,還摻橡子麵,喝一口就上頭。”
這雖是實情,說的是下等國民,白月朗卻說:“爸爸不在此例,你是日本人的座上賓,還缺好酒好肉嗎?”
白浮白說:“又揭我短。”
他又舉起來要喝時,惠子奪下瓶子說:“限量配給。”
龔新茹最頭疼“配給”這兩字,在滿洲國,糧食配給,布匹配給,薪炭配給,洋油配給,火柴也配給,唉……
白月朗說得最挖苦:“隻有涼水和空氣暫時還沒配給,大家盼著也配給的那一天呢。世界末日也就不遠了。”
白浮白拍了拍心口說:“最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心靈!”
白月朗怔怔地聽著,她笑了,“這一句很有哲理,梁父吟若聽了,一定用到人物台詞裏。”她叫白浮白再說一遍。
這時父女二人已推開樓梯口的鐵門,進入書房。父親一邊推門一邊問:“梁父吟?哪個梁父吟?是那個作家嗎?”
女兒說:“是呀。”白月朗知道他專門收集這些富於哲理的、尖刻的、稀奇古怪的詞兒。他甚至到新民胡同去,到榮安裏迎春妓院去。他,是混沌一群中的清醒者,又是清醒者中沒骨氣的文人,後一句是梁父吟自我評價,白月朗以為是調侃。
白家書房四麵不見牆,全被高高的書櫥擋住。書架上也有一個銀盾,上麵有“日滿協和模範”金字。
屋子正中有一張寫字台,上麵鋪著氈子,擺著大硯台、筆架、筆洗,桌旁畫缸裏插滿字畫卷軸,地上堆著很多他寫的字畫,有一幅字墨跡未幹,又是“以力合者是為協,以義合者謂之和”。這正是白月朗在甘粕正彥客廳裏見到的,落款又是“若水”。女兒嘴角帶著明顯的揶揄看那幅字,問父親:“這是要送給關東軍司令的吧?”
白浮白說:“梅津美治郎那裏,我已經寫了。這個是給秦彥三郎參謀長的。”
白月朗故意道:“有人誇獎父親這幅字,字好意境更好,說你把協和會的精髓全概括出來了。”
白浮白很是驚訝,她在另外地方見過這幅字?這怎麼可能?他隻送給滿映的甘粕正彥一幅啊!他不明白,女兒怎麼會與甘粕正彥有交往?老實說,這是他不願看到的。
津木惠子提了一壺開水進來,白月朗接過來沏茶,從竹茶葉筒裏倒出來的全是塵土般的碎末,她放下壺,要到對門黃山茶葉店去買點毛峰,白浮白最愛喝的。
母親說:“早沒有黃山茶莊了,不信你趴窗戶看看。”白月朗趴窗一望,豎著的招牌“茶莊”兩個字是舊的,上麵的“黃山”二字為“富士”所覆蓋,但不徹底,還隱約可見底漆。
白月朗不明白:“黃山也犯忌嗎?”
白浮白說:“黃山在哪兒?在安徽,這容易讓東北人想到中國。”
這叫什麼邏輯!白月朗感到真是風聲鶴唳了,說:“換成富士山,這可是親幫親善了。茶莊老板也夠沒骨頭的了。”
“骨頭硬還硬得過老虎凳嗎?茶葉店老板也無奈。”龔新茹說,“為這黃山茶莊的名字,他叫警察署抓去,扣上煽動反滿罪的帽子,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後來答應改店名,又交了一百塊的罰金,才放出來,算撿了一條命。”
白月朗說:“那他這人還算不錯,該成全他,決定去買他二兩黃山毛峰。”
毛峰可貴了,白浮白當著國高校長,協和會兼職副會長,有特別配給通賬,也才喝五塊錢一斤的花茶,龔新茹問:“你哪來的錢,出手這麼大方!”白月朗一笑說:“我掙的呀。”便拉著津木惠子下樓去了。
不一會,她買了半斤毛峰茶上來,馬上沏了一壺,即刻,毛峰茶的香氣在房間裏飄著,白月朗正想與父親好好聊聊,廚房裏的龔新茹又說醬油沒有了,叫白月朗再下樓買一瓶。白月朗有點煩,津木惠子搶著要去,她知道媽媽喜歡買真不同醬園的。
龔新茹笑著說:“真不同的太貴,打一斤散裝的就行了。”
父女二人喝著茶,龔新茹蓋上炒勺蓋,從廚房走出來,拿出一塊陰丹士林布比著要剪裁,白月朗眼一亮,“從哪弄來一塊陰丹士林布?質地還挺好。”
龔新茹說:“你不是想做一件旗袍嗎?”
白月朗聲明:“若是協和會發的,絕不穿。”
龔新茹罵她說:“死丫頭,你別不知足。”這年頭,別說陰丹士林布、斜紋布了,就是白花旗布也弄不來一尺,全是更生布。龔新茹供職的學校同事,一到夏天,就把棉衣裏的棉花掏出去,不就變成單的了嗎?冬是棉、夏是單,再舊也比更生布要結實,用手指頭一捅一個窟窿,那還叫布嗎?還不如牛皮紙結實。
白浮白說:“牛皮紙真能做衣服。煤窯上連更生布都穿不上,就是用裝洋灰的牛皮紙口袋縫成圍裙擋住下身。”
龔新茹歎氣說:“咱家弄塊布也不容易呀。”
白月朗不解:“我爸當協和會長,一個月一百多塊老頭票,在滿洲國算是上等人了,怎麼總是哭窮呢?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攢錢等著買房買地呀?”
龔新茹不滿地斜了丈夫一眼,說:“我可當不了你爸的家,你問他吧,他想當善人啊!”
白浮白連忙接過話頭:“不就是認了點捐嗎?幫助窮學生捐幾個學費,也是積德嘛。我攢了錢,還不是想置幾坰地,將來不至於坐吃山空,這也是為一家人著想啊。”
女兒明知他在吹牛,就嘻嘻哈哈地問他:“爸爸給我們哥幾個攢了幾十坰地了?我得下鄉去收租子了吧?”
龔新茹張口剛說句:“你聽他吹……”忽見丈夫近乎嚴厲的目光,她便噤口不語了。
看著女兒穿的海軍衫製服,龔新茹說:“日本人對學生還算格外開恩,操衣也像回事。”
白浮白說:“培養親信,總得給點甜頭吧。”他又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說,“這樣的好茶,好幾年沒喝到過了,今兒個借女兒光了。”
龔新茹不放心地問:“別怪我多管閑事,你哪來的錢?你又不像你哥,建國大學每月還發幾塊津貼。”
“又刨根問底!真煩人。”白月朗索性告訴她媽,說她到滿映的劇組跑了幾回群眾演員,這是演出費。
白浮白像聽到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忙問:“你去拍電影了?”
龔新茹也不安起來:“女兒怎麼去沾這一行啊?”
白月朗不以為然地說:“怎麼了?僅僅是給電影廠跑跑龍套,你們就這樣,明兒個我若是考上滿映的演員養成所,一輩子當職業演員,你們又得怎麼樣?”
這話驚得老倆口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白浮白才緩過勁來說:“丫頭,你是說著玩的,故意氣我和你媽,對不對?”龔新茹理解丈夫,他們想法一致,特別是白浮白,曆來看不起這一行。
龔新茹替他說出了內心的話:“你看看,滿映拍的都是什麼片子?唯恐當亡國奴當得不徹底,前幾天,協和會讓師生到豐樂劇場看了一個片子,叫《怒吼吧,亞洲》,學生氣得嗷嗷叫,都快發瘋了。”白浮白製止她說下去。
白月朗說:“怕什麼?媽媽這句話還像個中國人。”那片子是藤原義江主演的,白月朗也看過,這片子是為他們討伐抗聯拍的。
龔新茹說:“那部《黃河》更氣人,海報上還說是本年度巨作呢,導演可不是日本人。”
白月朗說:“國人都罵他是漢奸導演。主演就是那個起了個中國名字的日本女人,叫李香蘭。這片子也是宣傳品。”
白浮白沒看過問:“是個什麼片呀?”這時津木惠子買醬油回來了。
白月朗告訴他:“片子講的是國民黨為阻擋日軍南下,炸開黃河花園口決堤的事。”
津木惠子用純客觀的語氣說:“我們學校師生都看過,影片是這麼拍的,描寫中國軍隊叫皇軍追得不行了,掘開了黃河花園口大堤,淹死幾百萬中國老百姓,慘無人道。日本人呢,仁義友愛,給老百姓修堤,送糧食,關心中國人疾苦。”
白月朗說:“新京醫大的學生恨不得痛打那個姓周的導演一頓,他還有一點中國人的人味嗎?”
龔新茹也說:“我在電影院門口也聽到有人說要揍導演。”
白浮白顯得很淡定地說:“不想看,不看就是了。用不著認真。”隨後,白浮白又顧左右而言他了,說滿映的片子還不如日本東寶、東映的。
白月朗忽然說:“哎,爸爸,你處處小心,怕得罪了日本人,你該讓我去滿映才對呀,那可就是進了保險箱了呀。”
這時聽到樓梯響,津木惠子沒等人露麵就喊道:“哥哥回來了。”果然,是白刃上樓來了。
白刃早聽到一家人議論《黃河》,他馬上接上話茬說:“周曉波固然可恨,可炸花園口水淹老百姓,不是國民政府幹的嗎?”
這一次,白浮白又出麵為蔣介石開脫了:“戰爭嘛,總是有得有失,掘開花園口,死了些人,打碎了壇壇罐罐不假,還是擋住了日軍南下嘛,畢竟為武漢大會戰贏得了時間。”這話從白浮白口中說出,兄妹倆都有些意外,聽不出他什麼意思。
湖西會館的後花園有五畝地大小,倒沒有種蔬菜,而是繁花似錦的天地。甘粕正彥顯得很閑適,穿著和服,坐在陽傘下的鏤花鐵椅上喝茶看報,身前身後全是花叢。
天崗長喜悄然走來,甘粕正彥從眼鏡上頭看他:“誰來了?”
天崗長喜說:“是建大的青本,我說理事長過禮拜天,不見客,打發了。”
甘粕正彥意外地說:“叫他過來,這人不能打發。”
天崗長喜馬上轉身,去追他回來。
青本平進被邀坐在陽傘下,甘粕正彥親自給他倒了茶問:“怎麼樣?那個李貴感激涕零,該報效了吧?”
青本平進沒想到,李貴是個很狡猾的人,居然再次耍滑。日方把他爹放出來了,他倒顯得不緊不慢了,青本平追進了他幾次,他都說剛入讀書會,還沒取得人家信任,不好問東問西的。
甘粕正彥問他:“李貴像是在搪塞敷衍嗎?”
青本平進說:“當時因為他父親被抓勞工,九死一生,他才豁出一切了,現在顯然後悔了,他怕中國學生報複他。”
甘粕正彥哼了一聲說:“他就不怕我們報複嗎?”
青本平進像是受到了某種啟發,心領神會地說:“理事長的意思是……”
甘粕正彥明確表態:“對李貴,要有兩麵,既施與恩惠,又要扼其要害,這樣才能把他牢牢抓在手裏。你是專門做諜報的,還用我現教嗎?
青本平進連忙說:“是,學生全明白。”
甘粕正彥又告誡他:“不要操之過急。建大肯定有地下反日組織,而且不止一個山頭,其他大學也有。要有耐性,像釣魚一樣,也許守一天也沒有魚上鉤,不過沒關係,總有釣著魚的時候。”
青本平進說:“是。”
在甘粕正彥看來,長白山裏的抗聯胡子固然是心腹之患,鑽到他們五髒六腑裏的間諜更討厭。近年來,關東軍好多機密都被重慶、莫斯科所掌握,這比什麼都可怕。
白刃上了樓,叫了聲“媽”,也不跟父親打招呼,就去翻找東西。
白月朗向父親擠了一下眼睛說:“離登報聲明斷絕父子關係不遠了。”
白浮白一笑說:“他不要老子,老子不能不要兒呀。”他主動向白刃打招呼說:“你不是說這星期要出勤勞奉仕不回來嗎?”
白刃隻好不冷不熱地說:“改到下周去了。”
津木惠子懂事地給哥哥倒了一杯茶,又洗了幾個西紅柿說:“咱家園子裏出的,可甜了。”白刃掰開一個,分給惠子一半。
白浮白說:“你回來得正好,妹妹要考滿映的演員養成所,你發表一下意見。”白月朗笑眯眯地望著哥哥。
津木惠子說:“太好了,我讚成,姐姐比李香蘭好看,將來一定能成為大明星。”
白刃說:“滿映是個特殊的地方,日本人靠電影來奴化中國人,這不是個幹淨的地方。”
龔新茹附和說:“是嘛,大染缸!”
白刃話鋒一轉,似乎思維又逆轉了:“我們立足的白山黑水間,還有一寸土地是幹淨的地方嗎?滿洲國不整個是個大染缸嗎?”
白刃又借題發揮,話又說回來:“咱們家白協和供職的協和會,豈止是大染缸?簡直是日本人的別動隊!講的哪一國道德,不是教人們甘心當奴才的學問?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去不去滿映,當不當明星,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