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說,連龔新茹也泄氣了。她爭辯說:“五十步和百步畢竟還有點區別呀。”
白刃說:“真正有區別的人,是那些在高山密林裏同日本人戰鬥的人,那些被日本討伐隊討伐的人。還有,那些鑽進敵人心髒肚腹裏與日本人周旋的人,那些被割了人頭,掛在電線杆子上示眾的人。穿著協和服、說著協和語、吃著協和飯的人看不到這區別了。”他這是明目張膽地譏諷父親。
白月朗裝作不認識似地打量著哥哥說:“哥,聽了你這番激昂慷慨的話,我怎麼覺得,你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呢?”這話引起了龔新茹的注意,長久地審視著兒子,但沒有再說什麼。
倒是白浮白製止女兒:“別隨便亂說,至於去滿映嘛,也許是塞翁失馬,我也不想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自便。”
走出病房,護士說:“馮大夫,你早該下班了。”馮月真看看表,邊走邊脫下白大褂,又一個護士迎過來:“馮大夫,有一位先生,寫了一張字條,讓捎給你。”
馮月真接過折成方形的字條打開對護士說:“我知道了。”給馮月真捎字條的是西江月,此時他正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樓外的樹叢中。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協和服,頭戴戰鬥帽,雙手插在馬褲兜裏,在校門口醫學始祖希波克蘭的石雕像前走來走去,還不時地抬頭望望醫院大樓。馬路對麵告示牌下停著一輛黑色雪佛蘭轎車,裏麵坐著戴圓餅墨鏡的徐晴,她叼著香煙,噴著煙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西江月。稍頃,換去了白大褂的馮月真穿著藕荷色旗袍,走出醫院大門。西江月迎上去,兩個人親熱地說了幾句什麼,便攔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向興亞大街方向駛去。
雪佛蘭汽車也掉過頭來,徐晴搖上車窗吩咐司機跟上那輛人力三輪車,並且囑咐別讓被看見。三輪車騎不快,雪佛蘭隻能緩慢地在後邊跟著。
經過大同路,徐晴的雪佛蘭汽車一直跟到吉野町租界入口停下,前麵,西江月和馮月真也下了三輪車,二人互相挽著胳膊漫步在行人如織的步行街上。這條街到處是日本字招牌,日本茶室、日本料理、日本歌舞伎場比比皆是,街上木屐聲、日本音樂聲混雜在一起。除了少數光顧這裏的偽滿高官和上層人物外,街上清一色是日本人,給人的感受是把日本搬到了中國。
西江月和馮月真並肩走近豪華的武藏野日本料理館,他向日本女招待亮亮標誌身份的派司,女招待殷勤地把他們引入。徐晴對司機囑咐了幾句什麼,也朝那裏駛去。
剛走到上野歌舞廳門口,徐晴與甘粕正彥不期而遇,甘粕正彥顯然剛看完歌舞表演出來,正與客人告別,他也正要上車。徐晴本來想低頭躲過,甘粕正彥已經發現了她,徐晴隻好上前熱情地打招呼說:“是甘粕理事長,陪客人出來?”
甘粕正彥接待的是滿鐵的朋友,他送那些人上了車,才又走過來對徐晴說:“見到你很高興,你好久都不到滿映去找我,把我忘了吧?”
徐晴說:“豈敢。”
甘粕正彥說:“你們弘報處權力大,眼睛都往上看了,有時對滿映出品的影片也很不客氣了。”
徐晴趕緊說:“那是誤會,外界不知道,弘報處誰不明白,連我們處長武藤富男都得聽理事長的,他是您調教出來的呀。”
甘粕正彥指著一間茶室說:“走,我們去喝點茶,你沒事吧?”
徐晴卻指著武藏野日本料理館說:“我想吃壽司、米壽湯(大醬湯)。”
甘粕正彥笑笑說:“好,聽漂亮女士的。”徐晴有意顯得親近,挽著甘粕正彥的胳膊走進了武藏野餐館。
走進餐館,甘粕正彥要女招待給找間雅座。但徐晴看見西江月和馮月真就坐在車廂式座位上喝啤酒,就不想進單間,在大廳裏找了個居高臨下看得見他們、又不易被對方發現的座位坐下。她的理由是這裏敞亮。先上過茶,侍者持菜單上來,甘粕正彥也不看菜譜,點了兩份烤鬆茸蘑,兩份生魚片,還有壽司、米壽湯。徐晴的眼睛一直盯著有說有笑的西江月和馮月真,有點心不在焉。
甘粕正彥的思緒仍在滿鐵話題上。原來第二任滿鐵總裁鬆岡洋右是他的故交,幾天前給他寫來一封信,讓他促成一件大事,以便讓他們把滿炭的業務也包攬過去,讓他給疏通。這滿鐵的胃口也太大了,煤礦也想吞並?徐晴知道,整個滿洲的經濟命脈差不多全操縱在他們手上了,還不知足?
滿鐵是誰?這是大日本開拓滿洲的元老、功臣。從十多年前,內田康哉出任滿鐵總裁那時起,其著眼點就不光是滿鐵本身的經營,甘粕正彥問徐晴:“你知道解決東北的‘四頭政治’嗎?”
徐晴說:“我倒是聽舅舅說過,當時的關東廳、關東軍、滿鐵和總領事館,這四家各自為政,實際是外務省和軍部的雙重外交。”
“是的。”甘粕正彥說,“內田康哉掌管滿鐵後,一開始對軍部發動九·一八事變持觀望態度,但很快予以支持,也是為了報答滿鐵的全麵支持,關東軍把滿洲的交通、金融、工礦、森林、水田開發,甚至羊毛改良、棉花栽培等經濟部門,全都委托滿鐵經營和把持了,你看他的胃口大不大?”
這次滿鐵又把手伸到煤礦、石油了?徐晴說:“他們找對人了,有你鼎力支持,一定成。”
甘粕正彥說:“你這麼肯定?”
徐晴說道:“你是滿鐵前任總裁鬆岡洋右的朋友,是滿洲國皇帝、國務總理的顧問,又是曆任關東軍司令的座上客。你來往於軍界、政界和經濟界,如履平地,還有你辦不成的事嗎?”
甘粕正彥心裏很受用,嘴上卻說:“你太恭維我了。”
他發現徐晴有點神不守舍,就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他看見了車廂裏坐的那一男一女,憑他的職業機敏,他已判定,那是徐晴關注的人,甚至她是追蹤這對男女而來。
這時菜上來了,甘粕正彥說:“你嚐嚐味道怎麼樣?這是租界裏最好的一家了,但比起東京的田舍屋來,還是差得遠了。”
徐晴吃著烤鬆茸蘑,卻沒胃口,看著西江月殷勤地給馮月真夾菜,兩人有說有笑的親密樣,心裏不是滋味。一直在觀察她的甘粕正彥見她神不守舍,就用筷子敲敲她的碗邊說:“你一定沒品嚐出烤鬆茸蘑的香味。”
徐晴忙收回目光說:“誰說的?很香啊!”
甘粕正彥知道她並沒說實話。徐晴的眼神告訴了甘粕正彥,她不僅認識那個女的,更認識那個男的,而且她是因為那個女的而吃醋。
在醫科大學丸山徹二副校長辦公室裏,丸山徹二和中方校長、訓導主任等要員恭恭敬敬地坐在會議桌兩側。
貴賓是偽滿洲國總務廳長官星野直樹和協和會副會長白浮白,他二人坐在長桌一端。星野直樹是個五短身材的胖子,一臉絡腮胡子,鼻梁上架著細金絲鏡,顯得臉更大、更渾圓。他這個總務廳權太大了,他直接效命天皇,傀儡皇帝溥儀必須由他牽線擺布。
星野直樹道明來意:“我和白浮白君是奉皇上旨意,來到貴校,是專程來的。皇上說,在滿洲國各大學、國民高等率先供奉天照大神,關係國本,這個儀式必須隆重,屆時溥儀或張景惠會來躬逢其盛。”
丸山徹二大聲說:“遵命。”他說,皇帝陛下或總理大臣肯親臨醫大參加恭請天照大神儀式,是莫大榮幸。供奉天照大神的鳥居已建好,是仿照建國大學的樣子建的。
白浮白方才陪星野總務廳長官去看過新建的鳥居,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不合格,太小氣,要推倒重來。
星野直樹強調,供奉天照大神是國策,很多學校很不得力,他去過幾所大學、國高,很多學生迄今並不知道天照大神是怎麼回事。
白浮白印證了這說法:“可不是!我在國高四年級考卷,有的學生說天照大神就是鄉下人圍上有鈴鐺的腰連裙子,敲起麅皮鼓,一男一女半瘋半癡地跳大神。這不成薩滿了嗎?”有人捂著嘴偷著樂,白浮白自己卻不笑。
“這都是你們這些校長、副校長和訓育主任的失職所致!我今天帶來了一份《國民訓》,馬上印發給每位師生,以後朝會上要讓學生用日語背。”說罷讓身後的助手把《國民訓》發到與會者手中。
丸山徹二翻看著,小心地提出了異議:“《國本奠定詔書》、《回鑾訓民詔書》,這是過去朝會上要背的呀!”意思是又多了一個,背不過來呀。
白浮白說:“多多益善,都背,多背一個有什麼不好?況且,你們好好看看《國民訓》是什麼內容就清楚了。”
星野直樹幹咳了一聲,加重語氣訓導在座的人:“《國民訓》第一條就說,國民須念建國淵源發於唯神之道,致崇敬於天照大神,盡忠誠於皇帝陛下。”
哦,原來要旨在於此。丸山徹二起立表態:“新京醫大一定照辦,讓每個學生都背下來。”
星野直樹要求更高:“光背不行,要讓學生明白,天皇是萬世一係的,天皇就是天照大神的後代。既然滿洲建國始於神,奉天照大神為建國之神,滿洲事實上是日本的一部分,一定要讓學生明白這個道理。”
在座的日本人回答得十分響亮,中國校長、教務長則嘟嘟囔嚷,或隻有口型。
星野直樹說:“三天內,必須重建鳥居,下星期一,集合到大操場,我會陪代表皇帝的總理大臣張景惠與同學們一起祭拜天照大神,還要訓話,一定不能有半點疏漏。後天我再派人來檢驗結果。”
這天午後,青本平進邀李貴在建大棒球場打棒球。棒球是日本國球,在滿洲國各大學、國高,打棒球成了高雅、時髦的運動。今天並沒組成兩隊,實際上是練接發球。
青本平進發了一個刁球,李貴沒接住,反倒摔了個四仰八叉,青本平進奔向二壘,又跑回本壘,李貴還捂著腰躺在地上哼哼。青本平進哈哈笑著把他拉起來,又打了幾個球,李貴已是大汗淋漓,齜牙咧嘴,扔了手套。
青本平進喝了幾口水,走到樹蔭下說:“你這麼年輕,倒不如我。”
李貴也坐到樹蔭下說:“棒球大概天生是你們日本人玩的玩意兒。”青本平進拿出煙來讓他抽,李貴抽了一支。
青本平進問他:“從吳連敏那裏套出點什麼沒有?”
李貴垂下頭不敢看他,囁嚅地說:“還沒有。”
青本平進展開了攻勢,話說得很難聽:“你父親從勞工營回來了,你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了,是吧?”
李貴一震,嚇得心怦怦跳,忙說:“啊,不,你別誤會……”他連忙辯稱,“不是不用心,一來人家防範得嚴,二來怕引起懷疑,也不敢深問,我是擔心欲速則不達。”
青本平進並不理會他的解釋說:“若後悔,不幹也沒關係。不要以為日本人是好對付的。”下邊的話就是威脅了,“既然有辦法把你父親從勞工營裏弄出來,也有辦法再抓他第二回。”李貴不禁打了個寒戰,他一點都不懷疑,日本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青本平進進一步威脅他:“就憑你爬到大煙囪上去寫反日標語,也可以抓你進去,處以極刑。要證據有現成的,我早派人把你往煙囪上掛標語的情景拍了照。”青本平進真的從兜裏拿出一張照片,天哪,竟是李貴爬到煙囪上貼標語的瞬間。李貴傻了。他能辯白清楚嗎?憲兵隊會相信他是在施展“苦肉計”嗎?
李貴的冷汗又順脊背往下流了,他辯解道:“寫標語的事你是知道的,是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才……”
青本平進冷笑:“你說得清嗎?我不給你作證,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完了,一環扣一環的圈套,李貴怎麼也跳不出去了,他恨死青本平進了,可小命在他手心裏,他絲毫不敢吭氣。青本平進進一步震懾他:“如果不聽我的,我還可以暗裏告訴吳連敏,說你是打進他們組織的奸細!他們會比我們手軟嗎?”
李貴臉都嚇得扭曲了,他雙手捂臉說:“我沒說不幹,沒說不聽你的呀。”
青本平進說:“這就對了,一時拿不到情報和根本不想為我們賣力,我還是分得清的。”說罷,青本平進又把一遝老頭票拍到他手上,“你拿去!這是活動經費,拉關係總不能太小氣呀。”
新京醫科大學大操場上,學生正在集合。他們也許還不明白,因為借了天照大神的光,才給每人發了一套新操衣。男生是一身黑,四角帽,立領製服,帽徽上、扣子上有“醫大”兩個烤漆字。女生則是黑色發帶,青海魂衫,白製裙、白網球鞋,海魂衫上的兩根飄帶格外醒目。鼓樂隊、儀仗隊擺在校門兩側。
白月朗、陳菊榮在隊列中,隔著過道與張雲峰相距不遠,他們相互用眼睛打招呼。日、滿教職員在前麵列隊,校長和訓育主任們站在最前麵,一律是國防綠協和服,佩戴飾帶,領口佩白色旗章,丸山徹二連勳章也掛滿胸前,無比隆重。
另一支鼓號隊在講台一側,當訓育主任鬆本寬代用日語高呼“立正,奏樂、升旗、唱國歌”時,鼓號齊鳴,高奏滿洲國國歌,教職員和學生齊唱。
天地內有了新滿洲,新滿洲便是新天地。
頂天立地,無苦無憂。
造成新國家,隻有親愛。
並無怨愁……
在國歌聲中,兩對旗手把日本國旗和滿洲國旗在並列的旗杆上徐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