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路開始淨街了。警察和總理府侍從的摩托車開路,兩側有警察的馬隊護衛,張景惠的黑色奧斯汀緩緩駛來,車兩側分別插著日、滿國旗。隨員和各部日、滿大臣的汽車、馬隊排了半裏地長。緊隨其後的是總務廳長星野直樹,一身戎裝,徐晴就在他的車上,旗袍裝束,戴太陽鏡,很是風光。白浮白的車子緊隨其後。大街上市民一見國務總理車隊過來,有的提前走避,來不及的便被警察吆喝著背過身去麵壁而立,或被驅趕進小胡同。
張景惠車隊浩浩蕩蕩地駛入醫大校門時,軍奏隊高奏《滿洲進行曲》,操場上肅立的師生行注目禮。當張景惠在日、滿隨員陪同下走下汽車時,又一次鼓樂齊鳴,鬆本寬代帶領學生敬舉手禮高呼:“滿洲帝國萬歲!”“大日本天皇萬萬歲!”學生隊伍中複誦出“萬歲”的同時,都向國務總理行九十度鞠躬禮。
張景惠穿著草綠色的協和服,領口綴著精致的協和證章,肩上斜掛綬帶,左上衣口袋上緣是幾排彩色勳標,他太胖,侍衛扶著他才上了講台台階,為顯示威風抖擻,他挺胸凸肚地站到了台上。鬆本寬代喊過禮畢,鼓樂聲中,丸山徹二等校長走到台下,向張景惠、星野直樹等官員行禮畢,大聲說:“啟稟國務總理閣下、總務廳長閣下,新京醫科大學全體日、滿師生恭迎天照大神儀式將在今日隆重舉行,請閣下訓示。”
張景惠揚起油光光的臉,聲音明顯帶點娘娘腔:“那就開始吧。”
丸山徹二於是轉過身來,拉長聲說:“恭迎天照大神!”
鼓號聲震耳,戴白手套的中方校長在儀仗隊簇擁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黃布覆蓋的匣子,邁方步走出鳥居所在的小樹林,走在白石頭甬路上。走下台階後,丸山徹二將黃布包袱接過,高舉過頂,極其莊嚴,黃包袱一出現,鬆本寬代又高呼:“全體鞠躬!”這回,連台上官員也鞠躬了。張雲峰向左邊的唐慶華扮了個鬼臉。他們也不得不鞠躬。
天照大神神器擺到了講台上的講桌上,鬆本寬代喊過“禮畢”又說:“請總理大臣閣下訓話。”
張景惠走到麥克風前,清了清嗓子,開始演說,他是照本宣科,聽上去他的聲調像是使足了氣力的太監,幹澀而尖細:“去年,滿洲帝國皇帝陛下有幸親自到親幫去朝見天皇陛下,並榮幸地請回天照大神回國,永世奉祀,這是我三千萬滿洲同胞的無上光榮。我滿洲實行五道,是皇帝陛下的偉大理想,訪日的實現,即完成了五道理想,也就是千古不滅的建國精神,日滿一德一心,一體不可分,永存保持協同,在大東亞新秩序建設上,古來聖賢都未能實現,而大滿洲明顯地實現了。”
星野直樹帶頭鼓掌,會場掌聲並不熱烈。接著,丸山徹二高呼:“恭請祭神器!”
張景惠和星野直樹上前,白浮白與官員們也站在顯要位置的左右側陪祭,張景惠戴絲質白手套的手先打開黃布包袱,交給星野直樹,再打開木匣,匣子裏麵有短劍、圭玉和八咫鏡三件神器。
學生方隊中,張雲峰心裏說:我尋思啥寶貝呢,就一個小鏡子、一把小刀啊!這怎麼就是神呢?大概白月朗有同感,與他交換一個眼神。
星野直樹便唱喏道:“向天照大神拜祭,鞠躬!”張景惠帶頭彎腰致敬,操場上所有人行九十度禮三次。
直起腰來的張景惠又拿出一份講演稿,揚起他那幹澀尖細的嗓音:“同學們,皇帝陛下在《國本奠定詔書》裏已經說過,奠國本於唯神之道,張國綱於忠孝之教,但唯神之道並不是宗教,乃是知與行的結合,日本天皇乃是萬世一係,據日本史書記載,有個神代,始祖就是天照大神,他降臨於大八洲荒島,令神將武尊征服了各部落凶神,建立了葦原瑞穗國,即今天的大日本國。天照大神以三種神器治國,從神代傳到人代,萬世一係。垂於無窮,三樣神器就是天叢雲劍、八咫鏡和八極瓊曲玉,它們分別象征智、仁、勇。今後,你們每天朝會之前,除了要繼續朝拜日本皇宮和帝宮外,也必須祭拜天照大神,在每次飯前,你們必須閉目對天照大神表示感謝,才可以吃飯。還有,如今皇上已多次頒布聖旨,日語是國語,我們平常說的話,是滿語,在校園裏,不準說滿語。將來,回家也說國語也就是日語的時候,就差不多大同了。”學生隊伍中響起嗡嗡聲。好在儀式不長,隻半小時就告結束,天照大神又被吹吹打打地送回了鳥居。
完成儀式的總理府車隊向校門駛去,忽然刮起了大風,一時黃塵漫天。前麵是學生退場回教學樓的隊伍,盡管開路的馬隊拚命呼喊,用馬鞭子敲打皮靴,隻顧低頭避風的女學生們聽不見汽車不停的鳴喇叭聲,有的女學生們聽見了也不在乎。白月朗用圍在頸上的一塊藕荷色紗巾蒙在頭上擋風沙,很多女生效仿,一時蒙麵者更肆無忌憚地在總理車隊前亂闖了。這可急壞了校長丸山徹二,他從體育教員手中接過哨子,拚命吹哨,但女學生們讓路的速度極其緩慢。張景惠的日係侍從武官兼秘書小原二郎很生氣,他說這些女學生太討厭了,她們是故意的,應當用馬鞭子教訓她們,她們這是大不敬。
張景惠看看昏黃的天空,不想讓學生罵他跋扈,慢就慢點吧,他自我解嘲,學生們不會故意擋他的駕。況且對女孩子們太凶了,會惹人說閑話。他正要搖上車窗,一陣大風忽然飄來一塊藕荷色紗巾,不偏不斜,蒙在了張景惠的臉上,他嚇了一跳急忙撕扯。
小原二郎大驚:“這是誰幹的?”
張景惠自己取下紗巾,並不介意,且下意識地聞了一下,紗巾散發出一縷淡淡的幽香。恰這時,被刮走了紗巾追蹤而來的白月朗追到了張景惠汽車前,正見張景惠嗅他的紗巾,她尷尬而又害羞,紗巾也不想要了,扭身就走。
張景惠叫司機“停車”,他叫住白月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這個少女竟如此美麗,把他看呆了。經過小原提醒,他才恢複常態,亮了亮手中的紗巾,對白月朗說:“小姑娘,你是來找紗巾的吧?”
白月朗仗著膽點點頭:“是的,總理閣下。”
侍從武官小原二郎板起臉來訓斥她太不像話了,說:“你冒犯了總理大人。”
張景惠溫和地說:“別難為她,怎麼能怨她?”
白月朗說:“如果有錯,也是大風的過錯,請把紗巾還給我吧。”
張景惠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開朗的姑娘,一掃臉上固有的陰霾之氣,把紗巾還給她問她叫什麼名字?白月朗隻好報上姓名。
張景惠說:“白月朗?好,月白風清,月色朗朗,好名字,人如其名。你姓白?那應當是滿族的了。”他顯得很親熱。
白月朗沒有正麵回答,反倒說了一句帶刺的話:“滿人也不如日本人吃香啊。”
日本侍從官瞪了她一眼訓斥白月朗:“說話時要先說啟稟總理閣下,不能直視上司,要鞠躬垂手,更不能蔑視日本人。”
“不要為難她。”張景惠說,在他周圍,已經很少見到這樣清純的人了。忽然看見侍從武官正不滿地盯著他,便閉了嘴,陰雲又刮上臉來。白月朗衝張景惠一笑,一轉身走了。張景惠竟目送她遠去,良久。
張景惠和侍從官相互看了一眼,他提醒張景惠,道路已清出來了,意思是應當馬上開車離校。張景惠看前麵,學生果然都退到了路兩旁夾道行注目禮了。似乎很失落的張景惠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侍從武官要替張景惠搖上車窗,張景惠擺擺手。
總理大臣車隊向前疾馳。張景惠一直沒有搖上車窗,他漫無目的地在那些天真爛漫的麵孔中搜尋著,他突然又一次看到了白月朗,她在隊伍中,正與陳菊榮、周曉雲說說笑笑,根本沒向張景惠這邊看一眼。
張雲峰和周曉雲、陳菊榮、唐慶華等人在新京醫大教學樓樓門口碰上了西江月,西江月說:“你們怎麼才來,今天是詩歌朗誦最後一回排練,怎麼不緊不慢的?”
張雲峰說:“跟日係學生比賽棒球耽誤了,大島當裁判不公,看著升起日本膏藥旗,真別扭。”
陳菊榮頂了他一句:“這麼說升滿洲國旗你就舒服了?還不是半斤八兩。”西江月踏上樓梯回頭製止她,叫她別亂說,隔牆有耳。
張雲峰笑嘻嘻地說:“滿洲國旗是紅藍白黑滿地黃,老百姓說這是早晚黃了的意思。”大家都笑。周曉雲見上麵有日係老師尾榮義衛下來,忙捅了張雲峰一把,製止他說下去。幾個學生閃到樓梯一側給尾榮義衛讓路,並齊聲用日語問候:“尾榮先生好。”
尾榮義衛油光光無胡須的臉上浮出笑容,鞠躬向學生們還禮,細聲細氣地問候了他們。待他下樓後,陳菊榮說:“這個日本老師倒挺和氣,像個彌勒佛。”
唐慶華卻說:“怎麼看他都像個太監。”
張雲峰說:“好像你見過太監似的。”
“在電影上見過呀,嘴巴子光光的,沒胡子,說話細聲細氣,一副娘娘腔。”唐慶華說得很在行。
張雲峰說:“說不定他就是日本皇宮裏的太監出身吧?”
西江月又一次回頭製止他們胡說,日本皇宮還真沒太監這玩意。西江月也不準他們糟踐尾榮先生,他覺得尾榮義衛這人不壞,經常替中國學生說話。
白刃和白月朗來到東郊的關東軍附屬護士學校,這裏幾乎與外界隔絕,學校建在山上,四周架著鐵網,像個兵營。不過這地方風景很美,緊鄰淨月潭,周圍有上萬畝人造黑鬆林,鬱鬱蔥蔥。校門口,有一個禁閉室一樣的會見室,也和監獄探監相似,求見者必須在會見室裏等著,絕不可以進校區。
會見室一麵牆上有一個小方窗,屋裏有一張長椅,他們進來後,把帶來的包袱放在椅子上,有兩個日本兵守在門口。那日本兵倒還客氣,還送來兩杯水說:“慢待了,這是我們這裏的規矩。”
白月朗發起牢騷來:“這叫什麼學校?這和監獄差不多了。”
白刃說:“這裏顯然是培養特別人才的地方,不然不會這樣壁壘森嚴。”
這話有道理,難道是培養間諜嗎?白月朗說:“那爸爸可幹了大蠢事,也害了津木惠子了,那麼清純的小女孩,送到這鬼地方來,人也得變成鬼了。”
白刃還忘不了挖苦父親:“他那麼在意下工本培養這個日本女孩,最終會怎麼樣?這也是他給自己準備的晉升的階梯吧。”
白月朗說:“也不一定。如果沒有爸爸救她,惠子肯定死了,她能不感恩?”
嚴,是相對的,這兄妹二人根本想不到,白浮白就有資格破例,他此時就在校園裏。惠子即將畢業,他也是來探望的,隻不過與白刃他們沒通消息罷了。白浮白和津木惠子席地坐在草坪上。不遠處大豆地裏有蟈蟈在振翅鳴叫。
白浮白童心大發,一站起來,弓腰悄悄靠過去,看準了趴在豆葉下的蟈蟈,雙手由下往上一合,一隻鐵綠色大蟈蟈被成功捕到了。
津木惠子興高采烈地說:“呀,是山叫驢。”叫得最響的那種,也叫鐵蟈蟈。
白浮白笑了,“你還沒忘了山叫驢?”
津木惠子說:“這怎麼能忘?”她還叫得出鐵蟈蟈、花翅……好多品種。小時候白浮白、白刃常給她捉蟈蟈,用三葉草編蟈蟈籠子,喂它倭瓜花……一切都像是昨天,事實上這已經是好多年前遙遠的往事了。
白浮白說:“你都這麼大了,對玩蟈蟈早沒興趣了吧?”
津木惠子露出一對笑靨,向往地說:“怎麼沒興趣?夢裏還跟爸爸抓過蟈蟈呢。”惠子還記得,每次抓蟈蟈,都把叫聲響的山叫驢給她,白月朗姐姐還氣哭過呢。
白浮白把蟈蟈交給惠子拿著,惠子說:“給它編個籠子吧。”
白浮白采了一把三葉草,去了葉,用草莖很快編了一個螺旋狀擰勁的寶塔形蟈蟈籠子。津木惠子把蟈蟈放進去,又采了一朵野菊花放到裏麵。她說:“可惜沒有倭瓜花,蟈蟈最愛吃倭瓜花了。”她逗弄著蟈蟈說:“吃呀,怎麼不吃?”白浮白慈愛地看著她。
白浮白從兜裏拿出一遝老頭票交給津木惠子說:“帶著吧。”
津木惠子又把錢推了回去說:“爸爸,我不能再要了,哥哥、姐姐都在念書,需要錢。我都卒業了,不能再花家裏錢了。”
白浮白硬把錢塞到她軍衣口袋裏說:“爸有錢,別苦著自己。”
津木惠子眼含熱淚說:“我不知怎樣才能報答爸爸的養育之恩。”
白浮白心裏很難過,沒能讓她留在新京,留在自己身邊,他和老伴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對不起惠子。白浮白稍稍運動一下,就能把她安排到一個既輕閑又掙錢多的地方。可是,他偏偏執著地讓惠子爭取進入731給水部隊,惠子也不知道,父親相中了731什麼。
原來畢業前夕,白浮白打聽到,最可靠的人才能進731部隊呢,他就鼓勵女兒爭取。當初惠子不太情願,家人也都反對,誰舍得把親人送到監獄一樣沒有自由的地方啊?津木惠子照白浮白的意誌辦了,她知道,因為她是白浮白的女兒,又是日本血統,校長和老師都高看她一眼,若不然她也進不了731部隊。
白浮白摟住她的肩膀說:“真是我的好女兒。”接著說,“有朝一日,會好好地補償惠子,給你備一份最好的嫁妝。”
津木惠子害羞了說:“爸,你說什麼呀!”
白浮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可害羞的。隻怕,到那時候,你就扔下爸爸回日本去了!”
津木惠子淒涼地說:“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回日本去,中國就是我的家。”
不知為什麼,幾經躊躇,白浮白說起了一個極為沉重的話題,那是令人震驚的。在惠子離開前,他揭開了一個隱瞞了十年的秘密,當年那場車禍,並非偶然,是那個司機奉命破壞了刹車係統,也就是說,他是奉命謀殺津木惠子的父母。白浮白告訴津木惠子,她的父親是親手組建731研究係統的人之一,可當他得知731的真正用途後,他堅決反對,並給日本軍部上書,並宣布退出731,於是有了那次車禍。
津木惠子無比震驚,陰謀?難道731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白浮白為什麼告訴她這些?為什麼早不說晚不說,這時候說?難道他堅持讓自己進入731,是有什麼目的嗎?此時會見室裏,白刃和白月朗還在耐心地等著。
白刃站到了窗前,窗外是開闊的操場,他看見白浮白正和一身軍裝的津木惠子向這裏走來,津木惠子手裏還搖晃著一個蟈蟈籠子。白刃忙招呼白月朗:“快過來看。”
白月朗說:“巧啊,爸爸也來看惠子了。”隨後又感到不公平,“唉,他怎麼那麼特殊,他居然可以進入學校禁區,而我們倆卻隻能在會見室裏見麵。
白刃不無譏諷地說:“這就是高等奴才和下等奴才的區別呀。”白月朗忍不住笑了,她見爸爸又給津木惠子抓蟈蟈了,也不由得記起小時候為爭蟈蟈而慪氣的往事,她還跟惠子吵過架呢,想想挺好笑。白浮白並不知道白刃他們在會見室裏等惠子,他倆也沒想驚動他。
送白浮白上車後,津木惠子向大樓方向走去,收發室裏有一個軍曹探頭出來說:“你是津木惠子小姐吧?”
津木惠子說:“是呀。”
軍曹說:“請到會見室,有客人等你。”
津木惠子露出吃驚表情說:“是嗎?”這又會是誰呢?她便三步兩步進到會見室。
一見了白刃、白月朗兄妹,津木惠子雀躍般跑過來說:“哥、姐,你們也來了?怎麼不跟爸爸一起來呀?”
白刃半開玩笑地說:“資格不夠啊,你看,我們隻配在籠子裏見你。”
津木惠子咯咯樂了,拉他們坐下說:“以前不這樣,最近不是開始卒業派遣嗎?去的地方都是不準說的,互相之間都不能問。”
白月朗逗弄著蟈蟈說:“那我們也不能問了?”
津木惠子看了一眼門口的衛兵說:“就是在家說的那個地方。”連提731的番號也是犯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