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發現津木惠子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她不願去,就很替惠子擔心,問:“你不能不去嗎?可以換個地方啊。”
津木惠子說:“換不了。好多人都爭呢,隻要六個。爸爸托了很大的官才辦成的。”
白刃看了白月朗一眼,此前他們還不知道是父親希望惠子去731部隊,而且走門子,他這是為什麼?這不等於把惠子往火坑裏推嗎?在白月朗看來,到731部隊總不讓回家,這就不該去。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被建大同學譏諷為“一個大錢能攥出銅水來”的李貴,今天很大方,在大馬路的櫻花日本料理請吳連敏吃飯,菜很豐盛,酒管夠,桌上已有一堆日本麒麟牌空啤酒瓶子了。
李貴還在勸吳連敏:“喝,你海量,啤酒不算酒,幾泡尿就出去了。”二人當地又碰了一下杯,李貴喝光了一大杯。吳連敏還是有分寸的,隻喝了一口,然後吃生魚片,芥末蘸多了,嗆得半天沒喘過氣來。
李貴紅著眼珠子問他:“你看我夠不夠朋友?”
吳連敏說:“你若不夠朋友,我也不交你呀!”
這話李貴愛聽,他說今天喝的是英雄酒,痛快,又接二連三地主動跟吳連敏碰杯。
吳連敏問他,從前喝的不是英雄酒,那是什麼酒?
李貴四下看看小聲說:“他媽的狗熊窩囊酒。”
吳連敏問他:“現在怎麼一下子變成英雄了?”
李貴說:“這不是交上了你,走上了正道了嗎?”
吳連敏很自謙,告訴他:“多看點書,才是正道,借你的那幾本都看了沒有?有什麼體會?”
李貴說:“沒意思!看書能把他們趕走啊?得像我那樣,爬到大煙囪上,刷大標語,讓天下皆知。可你膽小,又不讓我再幹,我感到憋屈呀。”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慨!
吳連敏說:“有的是機會,別急。”
借著酒勁,李貴瞪著通紅的眼珠子說:“我知道,你們還是信不過我,變著法兒在考驗我,對不對?考驗也行,可也不能西瓜皮揩腚沒完沒了啊!”
吳連敏說:“我也得等上頭命令啊。”吳連敏留了個活口,“最近快該有活了。”
這等於“考驗”結束嗎?這可是個好信號,久旱逢甘霖般痛快,李貴忙問是什麼活?過癮不過癮?
吳連敏說:“你抽大煙啊?”李貴哈哈笑了。
梁父吟回到家中,已是黃昏時分,夕照把窗子塗上濃濃的絳紅色。餐桌上飯菜都擺好了,梁父吟一看,樂了,四涼四熱,外帶一個湯,還有酒,他沒有指令啊!他看了一眼在陽台上正往下解圍裙的劉月,詫異地問:“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呀?怎麼大擺宴席?”劉月沒有回答,坐在陽台上,雙手支著腦袋,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梁父吟便來到陽台上,彎下腰看了一眼惆悵的劉月,問她:“怎麼了?”
劉月這才站起來,勉強笑笑說:“沒怎麼。你洗把臉吃飯吧。”
她給梁父吟倒了半盆水,又兌了點熱的,把毛巾遞過去。梁父吟三下五除二地洗過臉,擦了兩把,坐下,劉月給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卻坐到一邊去。
梁父吟叫她:“來,吃飯。不年不節的,怎麼做了這麼多好菜?”
劉月忽然鼻子一酸,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她說:“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我這是給先生做的最後一頓飯了。”
梁父吟吃了一驚,看看她的臉說:“說什麼夢話!你連家都沒有,你能上哪去?”
劉月淒然地說:“那我也不能一輩子給你當傭人啊。”
梁父吟喝了一口酒說:“那倒是。不過,你也明白,我並不情願雇你來當傭人,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劉月笑了笑說:“梁先生生我氣了?”
梁父吟像哄小妹妹一樣說:“坐過來,好好吃飯,我就不生氣了。”劉月吃了幾口飯,偷偷地看著他。
梁父吟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說是最後一頓飯?”他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山裏來接她回去呀?劉月的父母都是抗聯一路軍的幹部,前年在撫鬆一次戰鬥中雙雙犧牲了,通化地下黨接走了她,幾個月後,通過省委輾轉把她送到長春,表麵是受雇於自己當傭人,實際是電報員。
劉月不可能回山裏,父母戰死後,抗聯首長怕她再遭不測才把她送到城裏來,也是為給劉師長留個後人的意思,這一點大家都明白。
劉月從書房拿來一張電報紙,上麵全是一組一組的阿拉伯數字。她把字條擺在梁父吟跟前說:“這是中午收到的。”
她用鉛筆按順序在每一組數字下譯成漢字:劉月明晨到西七馬路六號四叔家,到另一家商號受雇。行李不必帶。這是省委命令。”四叔”是上級代號,“行李”則是藏在天棚上的無線電發報機。梁父吟也撂下筷子不吃了。太突然了,他事先一點信也沒有,省委並沒同他打招呼。劉月把字條泡在水碗裏,用手揉成了紙漿。
梁父吟心裏也不好過,舍不得劉月走,可又不可能留住她,隻好安慰她:“沒事,到哪兒都一樣。別難過了,我敬你一杯。”他真的給劉月倒了半杯,並與她碰杯。
劉月喝了一口,辣得咳了起來。她連忙吃了一口菜,她問梁父吟:“還能見到你嗎?”
梁父吟說:“這話說的,沒聽說嗎?山不轉水轉,又都在長春,哪能見不到呢?”
劉月苦笑了一下說:“怕是不容易見到了。”
梁父吟寬慰她:“你放心,等打聽到你的下落,我就去看你。”
劉月說:“梁先生真把我當小孩了,你和我一樣,有這樣的自由嗎?”這頓飯誰都沒吃好,一大桌菜幾乎原封沒動。夜裏,窗簾緊閉,梁父吟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望著漆黑的棚頂出神。通向客廳的房門關著,光卻從門縫裏透進來。
劉月根本沒睡,她正給梁父吟熨衣服,已經熨好的襯衣疊了一大摞。
她有點神情恍惚,一不小心熨鬥放在衣服上時間過長,燙糊了一大片,冒出煙來,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
梁父吟也聞到了糊味,聽見她叫,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梁父吟推門出來問:“怎麼了?”
劉月不好意思地說:“不小心把你的褲子燙糊了。”
褲子糊了,梁父吟沒當回事說:“沒燙著手吧?沒燙著手就好,一條褲子值幾個錢!”
劉月半開玩笑地說:“我賠你一條褲子吧。”
梁父吟笑了說:“你是想跟我算賬吧?”方才他睡不著,算了一下,劉月在他這幹了一年零三個月又十天,他還從來沒付過工錢呢。
劉月說:“你供我吃、供我住,不就頂了嗎?”
梁父吟說:“那我不成了吸血鬼了嗎?”他從皮包裏拿出一遝鈔票,數也不數,放到劉月跟前說:“不管多少,也別論吃虧占便宜,就這些了。”
劉月臉騰地紅了,拚命往外推,死活不肯要,她說:“我可不是來掙你工錢的,說啥也不能要。”
其實梁父吟早就想給她結算工錢,想到劉月不走,也沒什麼花銷,就給她存著呢,她若不要,梁父吟心裏也不好過,他說道:“這一年多,不說工作,就是對我,你也幫了很大的忙。至少我少吃了一年剩飯、涼飯。以後我又得是老樣子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沒人管了。”他說這話時,充滿傷感,也浸透了對劉月的依賴和感激。
這讓劉月很感動,她勸梁父吟再找一個做飯的。但馬上又自我否定了,這不是說渾話嗎?梁父吟這裏是不能隨便自己找傭人的,有錢也不行,紀律不允許。
梁父吟忽然說:“有一件事,很對不起你。”
這話讓劉月很不安,她問:“梁先生這是怎麼了?一年多來,你待我像親妹妹一樣,怎麼還說這樣的話呀?”
原來是上學讀書的事。”我答應過你要送你去國高插班,學校都聯係好了,下學期就去插班念書,如果可能,我願意供你念大學。可是,你這突然一走……可能計劃都得落空了。”
幾句話把劉月的眼淚都說下來了。她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就知足了。”也許是不願意讓梁父吟看見她流淚吧,她又跑到了漆黑的陽台上。
西江月和吳連敏租了一條船,在公園的湖上漂蕩著,一直漂到遠離人群的地方停下。
吳連敏向西江月報告:“對李貴的考驗時間也不短了,除了老想出風頭,沒發現李貴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西江月點燃一支煙,沉思片刻問:“他與周圍的人接觸多不多?”
“這倒不必擔心。”吳連敏說,“他這人屬於房頂開門、屋裏挖井的主兒,跟誰也不來往,這不是最保險的那種人嗎?唯一的缺點是太衝動,幹事毛毛躁躁的。”
西江月說:“幹我們這一行,毛躁就是致命傷。”他舉了新京醫大的陳菊榮為例,她大膽、熱情,為什麼一直不敢吸收她?太毛躁,易衝動,容易給組織帶來危險。
吳連敏為李貴開脫說:“他爬到大煙囪上去寫標語,是為了表現,是急於想取得我們的信任,應不算毛躁。”
西江月畢竟經驗豐富說:“我認為還是有可疑之處。李貴從前那麼自私,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激昂慷慨了呢?人可以變,總要有機緣、契機,他驟變的原因是什麼?”
吳連敏答不上,他也沒想這麼深。但他不太同意西江月的說法:“這樣吹毛求疵,誰也不可靠了,難道人家轉變也成了毛病了?”
西江月也笑了,“我們還是要慎重,那就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送一捆傳單。”
“送傳單?”吳連敏看西江月的眼神不太對勁,就問,“是真送假送?”
西江月下達的指示是:“隻給地址,不見人。要跟蹤他,看看他有沒有尾巴。”果然是假送。不過考驗總比溫吞水強,吳連敏馬上答應操作。
徐晴公館湖綠色的窗帷子拉著,留聲機放送著李香蘭的《滿洲姑娘》,有點嗲聲嗲氣。徐晴穿著豪華的浴袍從水霧迷蒙的浴室裏走出來,坐到梳妝鏡前開始上妝。電話鈴響起來。她拿起電話聽筒,“喂”了一聲,聽出是西江月打來的,臉色馬上變了,她說:“對不起,你打錯了。”少頃,又一次振鈴,她拿起聽筒聽也不聽,幹脆掛斷。沒等走回梳妝鏡前,鈴聲再度響起,她賭氣地把耳機子摘下來摔在一邊,任聽筒搖來晃去。
徐晴又開始修妝。過了一會,門外響起敲門聲。徐晴疑惑地走到門口問了句:“是哪位呀?”
原來是西江月來到門外,他懷裏抱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花,他在門外用手捏著鼻子,學著女人腔說:“徐小姐,我是鄰居,今天福字通賬戶發配給票,我替小姐領來了。”
徐晴居然沒聽出破綻,一邊說“太麻煩你了”,一邊過來打開門,卻馬上後悔了,再想關上,已關不上,西江月笑嘻嘻地已經硬擠了進來。徐晴雖然用力往外推,已經無濟於事。
徐晴抱著肩冷冷地說:“我請你出去,不然我打電話叫警察。”
西江月卻不在乎,他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大大方方地坐下說:“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總得說一聲啊,我不能當屈死鬼呀。”
徐晴罵道:“偽君子,別盡在我麵前花言巧語。”
西江月並不在乎徐晴罵人,好話照說:“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怎敢在你麵前花言巧語?你不接我電話,拒絕我進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望說明白了,如我有不是,我賠罪就是了。”
徐晴眼裏含著淚質問他:“和那個女醫生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三番五次說沒關係嗎?那為什麼和她約會?還手挽著手,去吉野町下館子。”
原來被盯梢了!西江月怔了一下,馬上表情鬆弛地笑道:“我以為是什麼大事呢,原來又吃馮月真的醋。她怎麼能和你比?一個是白雪公主,一個是灰姑娘,一個是奮飛藍天的白天鵝,一個是鑽在亂草叢裏的醜小鴨,徐小姐與她比,那不是降身價嗎?”
徐晴說:“我知道你會寫詩,這掩蓋不了你腳踏兩條船的醜惡心靈。”
“那是。”西江月說,“我說我那天喝的啤酒怎麼反胃都吐出去了呢,原來有陳世美的味兒。”
徐晴撲哧一下笑了,即刻又繃起臉來,“你別油嘴滑舌的,我問你,你為什麼請她下那麼高級的館子?你怎麼舍不得請我,還回回跑我這來蹭飯?”
西江月畢竟是作家,編故事的本領一流。他說:“哪是我出錢請她呀,是我替家鄉的協和會王會長請她,我是受人之托。你誤會了,協和會王會長肚子裏長了個瘤子,在營口看不了來求我。我找馮月真給動了一刀,去了病根就讓我替他請請醫生,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嗎?”
徐晴一時找不出破綻,看他表情,也沒有遮掩和不自然,她似乎信了,但仍不放鬆:“既是禮節上的應酬,幹嗎手牽著手那麼甜蜜呀?這怎麼解釋?”
“這還用解釋嗎?”西江月說,“有修養的男人總得有點紳士風度吧?你徐晴去過德國、意大利,你不是告訴我,西方男人講究紳士風度,牽手、親吻、擁抱不也是平常事嗎?”
徐晴的武裝漸漸解除了,她說:“詭辯,誰知你一肚子什麼花花腸子!”
這時外麵起風了,吹得窗戶沙沙地響,遠方仿佛還有隱隱的雷聲。徐晴望一眼窗外,好像要下雨,她說最怕打雷,一打雷就不敢睡。
“有我呀。”西江月趁機起身把她擁在懷裏,嗅著她的頭發說,“好香,你用的是什麼香水?夢巴黎還是藍梅?”
他還挺懂香水!徐晴想推開他,卻推不開,隻得作罷。她說:“我夢巴黎,巴黎可不夢我,沒人給我買呀。”
西江月變魔術般地從西服內衣袋裏拿出一瓶包裝精美的香水來,打開蓋,往徐晴胸前噴了幾下,徐晴叫起來:“夢巴黎?”這味兒她在一百種香水裏也能聞出來,西江月從哪兒弄來的?徐晴托總務廳的人去買,半年過去了,也沒買來。她順手接過香水,愛不釋手。
西江月說:“我雖是小人物,也總有幾個朋友啊!捎瓶香水總辦得到吧。”
徐晴說:“你西江月可不是小人物,別看你隻是個教書的,可名氣大,連甘粕正彥都知道你。”
西江月說:“謝天謝地,最好別讓甘粕正彥瞄上。”
徐晴扔給他一盒煙,是日本出的神風牌。西江月點了一支說:“抽神風牌煙好哇,長武士道精神啊!”徐晴又從酒櫃裏拿出一瓶馬提尼酒,兩隻高腳杯,倒了兩杯,鮮紅鮮紅的,像血水。
西江月舉起酒杯說:“我不喜歡喝馬提尼,這種酒太甜太膩。”
徐晴與他輕輕碰了一下,飲了半杯,斜著眼睛看著西江月說:“聽人說,喝了馬提尼,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這是你編的,我怎麼沒聽說過。”西江月說著也喝了半杯。
停了一下,西江月問她:“最近常上舅舅張景惠的官邸去嗎?”
徐晴很掃興:“這種氛圍,提他幹什麼,多倒胃口。你可不止一次問起他了,有所求吧?”
西江月說:“隨便問問而已。若說有所求,也不是什麼罪過,誰不想找個靠山?”
徐晴哂笑著說:“在你眼裏,他不過是個老豆腐匠而已,草包,日本人的走狗。和你剛認識時,你就當我的麵叫他老豆腐匠,現在怎麼又恭而敬之了?”
西江月說:“那時不是不知道你是他外甥女嗎!”
徐晴說:“你還算老實,怎麼,你是不是想讓我引見一下老豆腐匠啊?”
正中下懷,西江月趕緊說:“這全憑你高興了。”
徐晴也有附加條件:“這全看你表現了。”一陣大風後,外麵果真下雨了,斜風吹著猛雨打在窗戶上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