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說:“壞了,我沒帶傘。”
徐晴嘻嘻地笑著故意說:“我這也沒傘,我這兒起居間裏有一張沙發,你如不嫌棄,我可以免費提供。”
西江月卻說:“沙發太短,我更想睡女主人臥室裏的大床。”
徐晴一雙迷離蒙朧的眼睛緊盯住他說:“你睡床,那我睡哪裏?”
西江月趁機抱住她說:“睡一張床啊,外麵在打雷,你不是害怕嗎?”徐晴說了聲“你好壞”,倆人便滾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早,梁父吟送劉月到南湖小街街口,劉月放下小藤箱,依依不舍地望著他說:“你別送了,回去吧。”
梁父吟哪能不送呢。可惜他不能送劉月到地方,那是有紀律約束的。
劉月一雙淒楚的眼睛直視著梁父吟說:“我還能見到你嗎?”
梁父吟像哄小妹妹一樣說:“又來了,怎麼不能!”
劉月垂下頭,喃喃地說:“你想見我,也許不難,我想見你,那可就難了。”
梁父吟沒加思考地問:“為什麼?”
劉月淒然一笑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梁父吟說:“隻要有可能,我一定去看你。”
劉月說:“真的?你可別忘了我呀,那我走了。”
梁父吟要給她叫部三輪車,劉月堅持要走著去,說沒多遠。梁父吟不聽她的,一揚手,一輛三輪車過來,劉月隻得提了小藤箱子上去。車一動,她就把一個紙包塞給梁父吟,正是昨晚上梁父吟付給她的工錢,她說:“還是你幫我存著吧。”沒等梁父吟反應過來,車已離開,她回頭的刹那,梁父吟看見她哭了。他拿著那包工錢,望著三輪車遠去的影子,有點悵惘若失,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筆試已過關,今天是麵試,考小品,白月朗早早來到滿映一樓大廳,那裏有些待考的男女各自在備考,有的背台詞,有的練小品。
考場裏的考官們都忙得團團轉,隻有甘粕正彥顯得清閑,像是局外人,坐在二樓的理事長辦公室裏。他拿著一張開了天窗(一大塊空白)的報紙在看,大標題是:關東軍東邊道討伐部隊再次重創陳翰章匪部。
製作部長八木保太郎從裏麵出來,笑眯眯地向甘粕正彥通報,說:“白小姐筆試考得很好,幾個考官都很滿意。他們知道是理事長閣下推薦的,下麵是即興表演,希望您進去聽聽。”甘粕正彥說他不破這個例,考官們會因為他的麵子而改變標準。八木保太郎隻得作罷,又回到了考場。
養成所考場設在第二號攝影棚,架子燈、槽子燈全開,亮如白晝,大燈烤得人直出汗。輪到白月朗上場了,她掃了一眼考官席,除了大吉俊夫等幾位導演和滿映理事,梁父吟也是考官之一。他們都笑眯眯地望著站在麵前應考的白月朗。
八木保太郎說:“還有最後一道即興題,請你抽簽。”
有人遞上一個插滿簽子的竹筒,很像廟裏的問卜的卦簽筒。白月朗抽了一支,看看,遞給梁父吟。梁父吟看過,又一一傳給各位考官過目。這道題是設計題,不是小品。題目是:請用最生動的小故事來描述,形容一個麵無表情的人。
大吉俊夫導演提示說:“如果你想說,此人臉上沒有春夏秋冬之類的話,就不必等錄取結果了。”八木保太郎要求必須講一個小故事。
沉著的白月朗略加思忖說:“日本東京銀座有一個佐佐木商店。”
八木保太郎說:“還真有這個商店,你到過東京嗎?”
白月朗機智地回答說:“我跟隨我的故事到過。”隨後文雅地駁斥了八木保太郎,“到沒到過東京,似乎與答題無關。”幾個考官都嗬嗬地笑了。白月朗看到了梁父吟讚許鼓勵的目光,她更有底氣了。
白月朗開始講述:“佐佐木商店裏有一個保潔工,他每天的工作是在店鋪即將開門時,拿一把雞毛撣子把大門口的木頭服裝模特從頭到腳撣一遍,撣掉它們身上的灰塵。模特一共有十個,他閉著眼睛也能完成任務。這一天,他發現門口多了一個模特,還在心裏尋思,什麼時候又買了一個模特呢?我怎麼不知道?”
梁父吟笑眯眯地注視著她。大家都很感興趣地等下文。
白月朗從容地敘述著:“多一個就多一個吧,總得打掃幹淨啊,他便拿起撣子拚命地在最後一個模特臉上抽打,直到那模特受不住了,喊了聲:‘渾蛋!’他仔細一看,這哪是模特呀,原來是商店老板。保潔工嚇壞了,忙鞠躬道歉說:‘對不起,老扳,您麵部的表情實在是和模特太像了,所以我沒分清。’”她的話音一落,考官們都輕鬆地笑了起來。梁父吟悄悄地對她豎了一下大拇指。
一個身材瘦長的男人領著劉月來到戒備森嚴的張景惠公館大門口,瘦長男人與衛兵室交涉著,衛兵室裏值班少尉向裏麵打電話。他說:“小原長官嗎?孫大人薦來的女傭人來了。”對方叫他先等等,先別放進來。
少頃,從漂亮的西班牙式洋樓裏走出侍從武官兼秘書小原二郎。他上下打量了劉月幾眼,劉月顯得很靦腆地叫了一聲“長官”。
瘦長男人介紹說:“鄉下人,沒念過書,幹活行,麻利,就是不會說話。”
小原二郎以為是啞巴,一口回絕。瘦長男人知道他誤會了忙說:“我指的是不多嘴多舌。”
小原二郎笑了,不多嘴多舌好,怕的是長舌婦。他又問劉月認識多少字?劉月說:“我從沒念過一天書,鬥大的字認不了一升。”小原很滿意,又看了一眼劉月腳下的小藤箱,叫她當場打開。劉月隻好打開,小原二郎翻了翻,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和小梳子、小鏡子之類的。小原二郎直起腰來。劉月估計他這一關是過了,小原二郎打發瘦長男人先回去,人他帶進去了,總理大臣是否看得中還不知道。不行,再通知他來領人。
瘦長男人答應一聲,說了句“請多關照”,走了。劉月便提了她的小藤箱跟在小原二郎後頭進樓去。劉月順利地被錄用了。張景惠見她聰明伶俐,又不識字,又會幹活,就留下了她。
這天她幹完該幹的活,回到住處。這是緊鄰客廳和衛生間中間的一間小屋,沒有窗戶,白天也得點著那隻五瓦燈泡。劉月獨自坐在床頭,小茶幾上不知誰放了一張報紙,她拿起來看著,忽然聽到腳步聲,她忙把報紙放回原處。
小原二郎進來,劉月局促地站在床邊,小原二郎斜了一眼那份《滿洲日報》,像是很隨意地問她今天報上有什麼新聞?
劉月顯得很茫然:“新聞?什麼叫新聞?”
小原二郎一指報紙說:“你沒看報嗎?”
劉月趕緊說:“長官這不是難為我嗎?我說過了呀,一天書沒念過,鬥大的字不識一口袋,我哪會看報啊!”
小原二郎一指報紙說:“那你方才……”
劉月說:“看上頭的漫畫挺有趣的。”小原二郎放心了,他開始訓話:“能到張總理公館幹活,這是很榮耀的事。你必須做到以下幾點。”劉月忽閃著長睫毛聽著。
小原二郎說:“第一,幹活不準偷懶;第二,不準亂打聽,要當啞巴、當聾子,明白嗎?”
劉月故意裝憨說:“可我不聾不啞呀。”
小原二郎說:“這是個比方,意思是告訴你,不準多嘴、不準傳話,聽了什麼也爛在肚子裏,能做到嗎?”劉月點點頭。他又說:“總理大臣是國家棟梁,飲食起居都不能馬虎,你得加倍小心,不能惹他生氣。”
劉月說:“記住了。”
小原二郎兩眼盯著她,半晌,突然發問說:“你想家嗎?”
劉月馬上說:“我沒家可想,我父母都得傷寒病死了,我無親無故。”
小原二郎“嗯”了一聲,忽然說:“你忠於天皇,還是忠於總理大臣?”
劉月說:“都忠於呀。”
小原二郎說:“哪個排第一?”
劉月機敏地說:“當然是天皇了。”
小原二郎滿意地點點頭說:“我就是代表天皇在總理大臣身邊工作的,你除了伺候總理大臣,也要把他的一言一行告訴我,不得隱瞞,明白嗎?”
劉月點頭後又故意問:“他說的每句話都報告嗎?拉屎撒尿也告訴你嗎?”
小原二郎笑了說:“這不用,我問你什麼,你答什麼就行了。”
劉月說:“懂了。”
1白月朗考取滿映後藤演員養成所後,甘粕正彥為她慶祝,專門請她到吉野町的武藏野日本料理進餐。甘粕正彥選了一間有歌舞欣賞的日式包房,兩人坐在榻榻米上。正麵牆上懸掛著日本天皇和偽滿皇帝溥儀的戎裝像,兩側交叉著日本和滿洲國旗,對麵牆上,則是張景惠在此用餐的照片,陪席的是一群日本高官,店家掛這張照片顯然是提高知名度,招攬生意。
上來一道生鯛魚,甘粕正彥替她夾了一塊,顯然他對生魚片很有研究,鯛魚是最好吃的,中國也叫加吉魚,隻有黃海、渤海出產。黑鯛細膩,長棘鯛味美,但最珍貴的還是天竺鯛,他用筷子夾起一塊魚片來,衝燈光看看,認定這是黃鯛,並非上上品。他幽默地說:“隻有占了印度,徹底擁有了印度支那,才能品嚐到天竺鯛的美味珍饈,而眼下隻好先饞著。”說著蘸著綠芥末醬吃了一片,蘸多了,辣得他直呃鼻子捂嘴,眼淚也湧出來。
白月朗也品嚐了一片,她也回贈一個幽默,喝了一口清酒說:“看起來,你們出兵占南洋,不過是為了能吃到天竺鯛啊。”
甘粕正彥並未生氣,他說:“你很厲害呀,居然敢用這種輕蔑的口吻對我說話,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很隨和的老好先生啊?”
“隨和?這似乎與甘粕先生不沾邊。”白月朗和滿映人打過交道,能不知道甘粕正彥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滿映的人,上上下下,見了甘粕先生如避貓的鼠一樣,他們背地裏說,你這人從來不會笑。”
也許是為了證實自己會笑,甘粕正彥爽朗地大笑了起來:“誰說我不會笑?我這不是笑了嗎?我不苟言笑,自有我的道理,管理一個部門,如果誰都不怕你,還有什麼權威?”甘粕正彥很會裝飾自己,稱他有一副魔鬼的外表,但胸膛裏麵是一顆觀世音的菩薩心。白月朗笑了,並沒默認甘粕正彥的自詡。
甘粕正彥又喝了一口酒,對歌舞伎揮揮手,她們退了出去,拉上紙糊的拉門,甘粕正彥說到了正題,她這樣輕而易舉地考上演員養成所,證明了他的眼力。甘粕正彥問白月朗:“考即興表演的關鍵時刻,知道我為什麼不進考場嗎?”白月朗搖搖頭,她根本不知道考官們請過甘粕正彥。
甘粕正彥說:“我不願意被長舌婦們說短論長,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我推薦的人。”他旋即發現白月朗的臉色不大好,又馬上改口說,“你是靠自己的天才取勝,我怕因為你和我認識而使人對你的天才表演打折扣。”
這樣一說,白月朗臉上又有了笑容。考上滿映,這是很多人十分豔羨的事,可她這幾天卻有點恍惚,心裏七上八下的,有點舍不得放棄醫大學業,她不想中途輟學,甚至想到打退堂鼓,退出滿映。白月朗趁今天甘粕正彥高興,她提出一個有點離譜的要求,她知道,以甘粕正彥的權威,這是小菜一碟。
原來她想保留醫科大學的學籍,學醫與從藝兼顧,滿映這邊,甘粕正彥說了就算,醫大那邊,想請甘粕正彥同日本副校長丸山徹二說一說,肯定也可以通融。
甘粕正彥聽說她想一邊念大學,一邊念養成所,搖搖頭說:“這怕不行,養成所除了講課,還要參加電影拍片的實驗呢。哪有時間再去修醫學課程?用中國古話說,這是魚和熊掌都不想丟掉啊。”
白月朗說:“事在人為,我實在舍不得醫學。盡量兩邊兼顧,如果不能,我決定放棄進滿映。”白月朗這是對滿映理事長使出了撒手鐧。白月朗知道甘粕正彥欣賞她,恨不能越過養成所,直接讓她當明星,這等於拿了一把。甘粕正彥為難了好一會兒,還是為她破了例,答應了。不過,甘粕正彥說:“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給我出難題。”
白月朗高興了,沒白來。她說了聲“謝謝”,看到牆上溥儀的畫像,又看了看張景惠的照片,不禁笑出聲來。甘粕正彥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問她:“笑什麼?”
白月朗說:“國務總理平時看上去還和善,可這照片太裝模作樣了,人家背地裏都叫他豆腐匠,這張照片可有點像扛豆腐盤子的了。大概是長年吆喝賣豆腐,嗓子發幹,說話真像太監。”
甘粕正彥告誡她:“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譏諷總理呀。如果是在大街上,會被警察抓走的。聽你的口氣,說張景惠平時看上去還和善,你見過張景惠?”
白月朗說:“我們學校建神廟,請天照大神時張景惠代表皇上去祭神,還講了話。所以見過他的尊容。”
“尊容?這可很具譏諷意味了。”甘粕正彥說,“那也隻能是遠遠地看上一眼而已,會有什麼深刻印象?”
白月朗說:“那天刮大風,在車隊離校時,大風把我的紗巾吹跑了,恰好吹到了張景惠的車裏,我去追紗巾,跟張景惠還說了幾句話。”
甘粕正彥笑說:“這是大風緣啊。對張景惠印象如何?真的是豆腐匠的印象嗎?”
白月朗說:“豆腐匠倒看不出來,他裝腔作勢,言不由衷,臉色蒼白中透露著憂鬱,我覺得他很不開心。”
“是嗎?”甘粕正彥有點奇怪,“你怎麼會有這種印象?張景惠是國務總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言九鼎,他吃喝嫖賭無所不好,每天都很開心的,這是你看走眼了。”白月朗更相信自己的直覺。白月朗隻能了解皮毛,甘粕正彥是張景惠的顧問,他的判斷、感受會錯嗎?
白月朗便不再言語了。甘粕正彥說:“我還是皇上的顧問。經常到帝宮去會晤皇上,也定期約見國務總理,如果你有興趣,下次可帶你一起去見張景惠,想見皇上也不是難事。”
“皇宮森嚴,小民豈可擅入?再說,見皇上幹什麼?”
甘粕正彥糾正她:“不要稱皇宮,要稱帝宮,皇宮是東京天皇住所的稱謂,不然就混了。”
白月朗語含譏諷地說:“為了區別,康德皇帝連皇帝都不該叫,叫滿洲王就行了,反正什麼事都得聽天皇的。”
甘粕正彥板起臉來:“說這話是很不得當的,小姐應慎言。不過,認識一下國務總理,他可是個大靠山啊,別人都求之不得呀。”
白月朗說:“我又不想巴結個一官半職。”
甘粕正彥說:“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我想,你應當盡快接一部戲,露露鋒芒。”
白月朗說:“聽說梁父吟正在寫一部戲,不知有沒有合適我演的角色。”他的劇本還沒送到甘粕正彥的桌上,聽說是寫了一個沒落家族的戲。甘粕正彥突然很敏感地問:“你們很熟嗎?是不是他對你很好啊?”
白月朗很不好意思地說:“從前隻是讀過他的小說,看過他的電影,認識他還是在滿映場地外景呢,平時並沒有什麼交往。”
甘粕正彥毫不掩飾他對梁父吟的賞識:“這人很有才華,不過,他的劇本裏常常綿裏藏針,話裏帶刺。他最近寫的這個《破落名門》我還沒看,有人說又是影射。他與金劍嘯有同樣的毛病。”
白月朗嚇了一跳:“金劍嘯?不是前幾年被槍斃的那個哈爾濱進步作家嗎?那曾是轟動全滿洲的大事件。”
甘粕正彥說:“我們從不會處死作家,處死的是一個從事反滿抗日活動的共產黨分子,一個戰時有害分子。”
白月朗試探地為梁父吟定調子:“他不會是共產黨,也不會是國民黨,他從來不過問政治,隻會寫小說、寫劇本。”
甘粕正彥用意不明地笑笑說:“但願如此。來,喝酒,為你成為滿映的一員,為你日後成為一顆紅星,來,幹一杯。”白月朗與他碰杯後飲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