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岫、張雲峰兄弟倆在建國大學校門外樹蔭下站著,張雲峰一身球衣,他是作為客隊,來建國大學打棒球比賽的。賽後,建大學生會出麵招待醫大棒球隊吃過飯,張雲峰沒跟球隊一起走,告了一會兒假,去看望哥哥。
弟兄倆在張雲岫的塾室聊了一會兒,借了幾本書,張雲岫送他離校。走到大門口,張雲峰突然向哥哥問起,西江月老師這人怎麼樣?
張雲岫感到有點沒頭沒腦,“怎麼了?你怎麼忽然問起他來?再說,他教你的課,你應當更了解他呀!”
既然弟弟問起,張雲岫還是根據自己的觀察,照本實發,西江月才華橫溢,挺有正義感,思想激進,詩寫得也不錯,課也教得漂亮。回答過,馬上追問弟弟,為什麼刻意問起他?原來張雲峰一直都想告訴哥哥,他最近加入了一個讀書會,正是西江月介紹他加入的。張雲岫很警覺,讀書會這類組織通常是共產黨或國民黨團結進步青年從事抗日活動的外圍組織。張雲岫語氣很平常:“入讀書會,好事呀,這還用大驚小怪的嗎?”
張雲峰卻顯得很神秘,一再強調:“不是平常的讀書會,叫三民主義讀書會,入這個會,必須忠誠於黨國、領袖,與日本人誓不兩立。這事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嚴守秘密,聽從指揮。”
張雲岫一時說不清內心的感受,笑著說:“傻小子,你這不是已經泄密了嗎?不是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嗎?”
原來張雲峰藏著個小心眼兒,幾年來耳濡目染,他既從長兄身上學到了做人的準則、民族的氣節,也多少從哥哥身上感受到某種神秘。他從來沒追根究底,但他肯定,哥哥“在組織裏”,至於這組織屬於哪個山頭,張雲峰就無法猜透了,管他白貓花貓,會抓耗子就是好貓,抗日就好。所以他今天幹脆明說,更想跟著哥哥幹。
張雲岫狡黠地一笑說:“我可沒辦什麼讀書會呀。”
“還想保密?我雖然摸不著井在哪兒,可早聽見轆轆把響了。我曾看見哥哥在夾壁牆裏藏過抗日文件,是山裏抗日聯軍的。”
張雲岫噓了一聲,很緊張地說:“你怎麼敢這樣?那傳單是我在大街上撿到的。”
“撿會一撿一大摞?你和白刃見了麵就低聲密談,還總背著我,又是怎麼回事?”張雲岫依舊說他瞎猜。不過是朋友對脾氣罷了。
這時,白刃從學校大禮堂後麵轉出來,他一身軍裝,戰鬥帽、馬褲,打著綁腿,連皮子彈盒和行軍水壺都背上了。他與張雲峰也很熟,打過招呼,稱讚他的棒球打得精彩,又問:“你們醫大的課程忙不?”
“不忙。”張雲峰打量著白刃說,“這一打扮,白刃大哥成了標準的國兵了。”
白刃說:“建國大學為什麼念六年?軍訓、勤勞奉仕就得占一半時間,這不,我們這個年級馬上又要拉出去軍訓了。”
白刃的出現,中斷了兄弟倆不同尋常的談話。張雲峰要告辭回校,恰好建大的班車進城,白刃叫住了車子,把張雲峰送上車。
張雲峰走後,張雲岫告訴白刃:“方才張雲峰很神秘地對我說,西江月拉他加入三民主義讀書會,其實我早看出苗頭了。西江月一直在爭取他。”
白刃說:“西江月很激進,在學生中活動頻繁。我曾經懷疑他是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支派,幾經觀察,又向上請示,證明不是。發展張雲峰加入讀書會雖不意外,沒想到你弟弟把這樣機密的事輕易告訴了你,這樣不謹慎,遲早得出問題。”
張雲岫倒不這麼看,張雲峰告訴他,一是因為信賴,也有“探密”的成分。他為弟弟辯解了幾句,還提供了一個新情況,他們年級的吳連敏跟西江月也有來往。他已注意多時了。這不奇怪,據白刃掌握,重慶方麵在建大是有人、有組織的。
張雲岫還注意到了李貴。最近,李貴特別反常,他挺靠近自己,更跟吳連敏形影不離。這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嗎?
白刃要張雲岫注意觀察他,自己也必須處處小心。盡量避免同國民黨地下組織發生任何橫的聯係,即便目標一致。這是從安全上考慮的。在他們把目光投向李貴的時候,李貴正在執行第一次帶有考驗性的任務。
李貴騎著一輛半舊自行車,從南嶺出發,騎過大同路向東拐,沿四馬路騎過來。他身穿建大校服,車後貨架子上有一包書,用牛皮紙嚴實地包裹著,係著繩子。可以看得出,有一輛人力三輪車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蹤著他,車上坐著化裝成商人的吳連敏,他更多的是觀察有沒有人盯李貴的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貴和吳連敏都沒發現,後麵還有青本平進坐在汽車裏跟蹤呢。
李貴騎車一直騎到東大橋下便道旁,一腦門汗,他兩腿支地,停下車子。這裏是市郊,行人稀少,除了田間割豆子的農夫,看不見幾個人。這是李貴第一次執行任務,又興奮又緊張。他四下看看,從後貨架上取下紙包,放到了橋墩下。吳連敏似乎滿意了,他叫三輪車夫原地轉彎,折回市裏去了。青本平進的汽車停在附近,觀察著,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傍晚時分,青本平進如約撥通了甘粕正彥的專線電話報告:“李貴把東西送到了東大橋,是一包反日傳單,不過一直沒人去取。”
“夠狡猾的了。這隻不過是他們對李貴的考驗。過了這一關,這以後,李貴該派上用場了。”甘粕正彥說。青本平進吐了口氣,總算給地下反日組織嵌進了一根釘子。
甘粕正彥告誡他:“不要輕易收網,不能見芝麻就撿,要抱西瓜,要順藤摸瓜。”
青本平進說:“明白。”
在電影廠裏改了一天劇本,梁父吟腰酸背痛,頭昏眼花,連騎車的力氣都沒有了,破例坐滿映的通勤車回家。他打開房門,扔下皮包,扭亮電燈,屋裏顯得冷冷清清的。他疲憊地坐下,愣了一會兒神,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他不想下廚,也懶得下館子,劉月走後,他的一切生活都亂了,不再有應時的飯菜,不再有人給他洗熨衣衫,他又恢複了原本邋遢的生活。他把丟在地上沒洗的幾雙髒襪子踢到床底下,肚子咕咕叫,餓了。他從餅幹桶裏抓出幾塊餅幹,吃一口餅幹喝一口水。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他發現,台燈底座的相片夾上多了一張照片,是劉月的,從前夾的是梁父吟自己的半身照,現在不見了。照片上的劉月憨態可掬,眉宇間顯出淡淡的憂鬱。咦,這小丫頭,她什麼時候把她的小照鑲嵌在這裏的?她走了好多天了,梁父吟居然剛剛發現。梁父吟拿出照片,端詳著,又翻到背麵,寫有這樣一行字:讓她替我陪伴梁先生吧。
梁父吟笑笑,歎息一聲,又把照片重新鑲進去,扭亮了台燈上的兩隻燈泡,墨綠的燈罩下,劉月的笑容沐浴在幽幽的光影中。哎,也不知劉月在哪兒,組織上把她安排到了更需要的崗位上,他竟無從打聽。
在沒有新人頂替前,梁父吟隻能替代劉月的工作。吃了幾塊餅幹,梁父吟豎起折疊梯子,爬上閣摟,開了燈,拉嚴天棚氣窗,戴上耳機,坐到電台前工作。
劉月在他跟前時,梁父吟從沒感到她有多麼重要,她走了,梁父吟覺得空落落的,屋子裏空,心裏也空。梁父吟怎麼也不會想到,此時劉月會在大人物張景惠家當傭人。
這天張景惠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攙扶著,送到客廳沙發上。小原二郎吩咐正在給地板打蠟的劉月,到廚房弄一碗醒酒湯來。劉月答應一聲出去了。
少頃,劉月從廚房端了醒酒湯上來,小心翼翼地走到張景惠跟前。小原二郎說:“總理大人,喝一口醒酒湯吧?”
張景惠睜開蒙矓醉眼,一擺手說:“我根本沒醉,喝什麼醒酒湯!梅津司令官可是喝趴下了,去,給他灌下去。”劉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小原二郎對她示意。劉月便輕聲說:“大人,喝一點吧。”
聽到這聲音,張景惠清醒了,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斜著眼,盯著劉月,看了一陣,問她是誰?
原來張景惠還是頭一次見到劉月,進總理府半月了,她一直在接受相關的調教,包括對日本人的絕對忠誠訓練,今天是第一次服侍張景惠。見問,劉月就說她是新來的,來伺候大人的。
張景惠回頭看了小原二郎一眼,肯定是經他手找的。小原二郎賠笑說:“是這樣,貼身的丫頭總理大人不是都不滿意嗎?這回這個可是百裏挑一,拔出來的,是副警監孫德超薦來的。”
張景惠又看了看劉月一副很可人的模樣,露出滿意的笑容說:“孫警監薦的人錯不了!好,小丫頭挺水靈,別偷懶就行。”
劉月又勸他:“那就給我個麵子,喝一口醒酒湯吧。”
張景惠接過碗,真的喝了一大口。小原二郎說了句“總理大人安歇吧”,便走了出去。
偌大的客廳,隻剩下張景惠和劉月兩人,張景惠打量著劉月,問她叫什麼?劉月回答了,張景惠又問是哪的人?劉月說通化人。張景惠又問家裏都有什麼人?劉月顯得很淒傷:“一大家子人,得瘟疫都死光了,就剩自己孤身一人。”
張景惠說:“好可憐。你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的。”
劉月說:“我不怕吃苦,會起早貪黑地幹活,不偷懶。”
張景惠問:“小原二郎都跟你說什麼了?”
劉月說:“給我定了幾條,不準偷懶,不準亂打聽,要裝聾作啞。”
又是這一套。他也沒什麼新招法。隨後張景惠又說:“我這兒有很多國家機密,嘴嚴點是對的,你是忠於我,還是忠於小原二郎?”
劉月說:“我是來伺候您的,幹嗎忠於日本人啊?”
張景惠誇獎說:“好丫頭,有骨氣,這就對了。別像從前那幾個,背主求榮,幫日本人監視我,哼,你別學他們吃裏爬外。”
劉月說:“我能分清裏外。”
張景惠更關注小原二郎都怎麼調教她的,問有沒有讓她監視自己?劉月忽閃著大眼睛,很神秘地點點頭,說事事得向小原報告,包括他給誰打電話,說了什麼,跟溥儀關係怎麼樣……張景惠越聽臉色越難看了。
劉月表了這麼個態,都是中國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誰親誰近還分不清嗎?她讓張景惠放心,對總理大人不利的,打死也不能說。張景惠很感動,一邊罵小鬼子“混賬王八蛋”,一邊誇獎劉月懂得大義,他說,公館傭人多的是,不缺幹活的,叫劉月就在跟前伺候他就行了。不會虧待她,並叫她過來給他揉揉肩膀。
劉月就轉到他身後捏肩膀。張景惠一高興,當即許願,明天就讓他們給劉月做幾身新衣裳,別土裏土氣的,人家不笑話她,倒要笑話他這總理大臣了。
像上次一樣,徐晴的雪佛蘭停在新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大門外對麵樹叢後,叼著香煙的徐晴戴著墨鏡,注視著校門口。這次是她自己開車,這輛雪佛蘭本是張景惠給六姨太買的,她嫌款式舊,不要。張景惠一賭氣,幹脆送給徐晴,她白撿了個便宜。
西江月西裝革履,還拿了一束花,他與馮月真笑吟吟地從樓裏出來,二人挽著手向前走了幾步,一輛豪華的四輪馬車停在他們麵前。二人上去,四輪馬車沿著馬路向前走去,馬蹄踏著扇麵形石塊砌成的馬路,發出清脆的聲音。徐晴甩了還剩大半截的煙,搖上車窗,雪佛蘭在後麵跟蹤。當三輪車繞過圓形廣場時,馮月真無意中回頭,發現了不緊不慢跟在後頭的雪佛蘭,就問西江月:“是不是徐晴有一部雪佛蘭車?”
西江月說:“她招搖過市而已。那是她舅舅張景惠的,她常開出來抖威風。”
馮月真說:“我懷疑那車子裏坐著的就是她。”
西江月回頭瞄了一眼說:“不可能。”為了穩住她,西江月方才還跟徐晴通過電話,她今天有應酬,協和會和國防婦人會舉行歡迎日本開拓團的大會,她去出風頭了,哪有閑心盯別人梢。
馮月真不得不懷疑西江月對她的真誠:“你嘴裏說討厭這種女人,卻又與她保持著曖昧關係,這是為什麼?”
西江月伸手攬住她的腰,柔情蜜意地說:“你還要我發幾回誓才肯相信我?我西江月縱然不敢自詡是高潔之士,卻也不至於拜倒在這種淺薄女人的石榴裙下吧?”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與她藕斷絲連?”馮月真就不明白了。
西江月老調重彈:“因為有某種工作上的需要,必須與她保持近距離接觸。”
馮月真說:“這是你偷香竊玉的借口。”她也沒有過於認真。
西江月在她臉上啜了一下說:“又氣我。”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把原因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馮月真撇了一下嘴,回頭看看,一直跟在後頭的雪佛蘭汽車忽然掉頭疾駛而去。
津木惠子去哈爾濱731部隊報到的日子臨近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白浮白憑自己的地位和神通,還是打聽到了動身的準確時間和車次。出發那天,白浮白趕到新京火車站去送行。他提了一籃子水果,氣喘籲籲地進了月台,車頭噴著白汽,拉著響笛,眼看快開了,他在月台上來回走動著,向車廂裏張望尋找著。
已經上車的津木惠子把行李放到荷物架上,又把蟈蟈籠子吊在窗簾鉤上,這是爸爸留給她的念想。她多盼望父親能來送她呀,她知道這是奢望,不可能的,她們的一切行動都屬機密。她無意中向車窗外一望,看見了白浮白正焦急地東跑西顛。白浮白一臉汗水,那樣子完全沒有偽滿要人的威儀和尊嚴了,與一個普通的年邁父親沒什麼兩樣!津木惠子鼻子一酸,感動的淚水頓時流了滿臉,帶隊長官發現了,問她怎麼了,津木惠子帶著哭聲說:“我想告一分鍾假,父親來送我了,懇請長官讓我下車去見上一麵吧。”
731給水部隊來接人的一臉黑胡茬子的聯隊長叫碇常重,他斷然說:“不行。”
沒辦法,津木惠子隻好抬出白浮白的官銜,說父親是滿洲國協和會長白浮白呀。若不,他怎麼會知道出發日期、車次?碇常重這才記起了津木惠子的背景,這個人情不賣說不過去,便說,既然他來送女兒,那就快下去吧,給津木惠子三分鍾時間。
天呐,這場合的三分鍾比三年都寶貴呀。津木惠子在同伴羨慕的眼光中,歡天喜地跑下了車。她叫了一聲“爸爸”,跑到白浮白跟前,淚水更止不住了,她挽住他胳膊說:“不是說好不來送嗎?人家不準送,你怎麼又來了?”
白浮白替津木惠子拭去淚痕,把一籃子水果遞給她說:“我是來碰碰運氣,媽媽、哥哥、姐姐都想來,我沒法告訴他們,人多了,就誰也送不成了。”白浮白又誇讚她的帶隊長官不錯,還真發善心讓她下車。
津木惠子說:“我搬出爸爸的頭銜壓服了他,別看他是哈爾濱給水部隊的,還真知道爸爸的大名。”
“用你哥哥的話說,臭名遠揚啊。”他忽然聽見一聲蟈蟈叫,扭頭一看,看見了掛在車窗上的蟈蟈籠子,白浮白樂了說,“你還把蟈蟈也帶上了?”
津木惠子說:“聽見蟈蟈叫,就像見到爸爸一樣。”
白浮白笑了說:“爸爸成了蟈蟈了。”父女二人都笑。
開車鈴聲響了,黑胡茬聯隊長碇常重端起車窗喊:“喂,津木小姐,快上車!”
白浮白向聯隊長舉手致意,並對津木惠子說:“快去吧,要開車了。”
津木惠子的眼睛再次濕潤了,她說:“爸爸,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記住一切的。”這“一切”指的是上次白浮白告訴她的事,殺害生父生母的仇恨已在她心靈深處紮了根。惠子一步三回頭,提著水果籃子跑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