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沒有知音?”馮月真笑道,“徐晴不是你的知音嗎?她能及時地給你開天窗,修理得非驢非馬,你怎麼還會抱怨沒有知音呢?”
徐晴站在枝繁果盛的樹後,又氣又恨又委屈。隻聽屋中馮月真笑道:“適逢佳節,不請徐晴,你逃不過去,她會忘記你的生日?”
西江月揚揚得意地說:“我告訴她的生日是陰曆,今天和你一起過的是陽曆。”
馮月真笑了:“不定哪一回,陽曆、陰曆趕到同一天,看你怎麼辦。”
西江月一點都不擔心:“我今年三十四歲了,還沒趕上過陽曆陰曆碰到一起的時候呢。”
馮月真說:“幸虧你隻有兩個女友,若再多幾個,恐怕就得換算成猶太曆、藏曆什麼的來計算了。”
西江月說:“你就拿我尋開心吧。”
馮月真包完了餃子,洗過手,又說起西江月和徐晴的關係:“其實,徐晴人漂亮,又火辣辣的,對你這種靠感情生活的詩人來說,挺合適的。”西江月說不喜歡她,馮月真不信。既然討厭一個人,還頻繁接觸,在她那一待待大半夜,這怎麼解釋?
“又來了。”西江月一邊往開水鍋裏下餃子一邊說,“我還怎麼跟你說,你才會相信我呢?”西江月賭咒發誓地說,“跟她純粹是應酬,連逢場作戲都不是。逢場作戲至少在作戲的當時還有一點真情,我與她連這一點也沒有。”
馮月真挖苦道:“又是某種現在不能說的原因。想通過她巴結上總理大臣,將來飛黃騰達?”
西江月說:“你這樣理解也可以。”
馮月真突然一笑說:“有一次,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女人香水味,我想聽聽你怎麼辯解?”
西江月哈哈大笑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會那麼下流?告訴你吧,徐晴那種輕浮下流的女人,我可以保證坐懷不亂。”
如果說西江月周旋於兩個女人中間還能容忍,西江月方才這話就太傷人了,居然汙辱她的人格!聽了這話,窗外秋海棠樹後的徐晴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她轉身離開了這裏,眼裏是委屈而又仇恨的淚水。
劉月從客廳轉到了書房,她小心地擦拭著多寶格上的珍稀古玩。她向裏麵一間屋子瞥一眼,那是保密室,一排帶暗鎖的鐵櫃靠牆而立。她正要進去,聽見走廊裏有腳步聲,忙退回來,專注地擦拭一件青銅鬲,張景惠說,這件三足青銅鬲是商晚期的祭器,價值連城。
原來走廊裏走來一個內衛兵,探頭向裏張望一下,衝劉月笑笑,警告她千萬可別亂動啊,特別是保密室,不擦櫃子時別進去。劉月說她知道了。
這時,張景惠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劉月趕緊上去,把外衣、帽子接過來掛到衣帽架上,拿來一雙皮拖鞋讓他換上,又趕緊沏茶,茶裏投一塊方糖。
張景惠問她:“誰告訴你沏茶放糖?”
劉月說:“我不但知道總理大人喝茶喜歡加方糖,還知道您每頓飯得吃一塊臭豆腐,有日本人在場例外。得勤打聽啊,不知道大人的習慣,也伺候不好呀。”
張景惠很滿意地咧嘴笑笑。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遝文件,又從褲兜裏掏出鑰匙,走到保密室,打開一個帶蘭花圖案標記的鐵櫃,將文件鎖好,又把鑰匙揣進口袋。在他做這一切時,劉月裝著不看,低頭給他擦皮鞋。張景惠很滿意,問她裁縫給她量尺寸了沒有?劉月說量了,又再次謝謝總理大人。
張景惠說:“別一口一個大人,別扭,幹脆管我叫大爺就完了。”
劉月說:“是,大爺。”
這時專線電話鈴響了,劉月接過來,說:“請問,你是誰?”
對方聲音很大,是甘粕正彥。他問總理大臣在嗎?
劉月用手捂住聽筒,小聲地請示:“接嗎?”
張景惠早聽到了,點點頭,劉月便將話機移過去,把聽筒遞給張景惠。張景惠仰在躺椅上說:“哪位?啊,是甘粕先生,好久不來了,也不請我去看電影。”
甘粕正彥半開玩笑地問:“方才接電話的聲音很生啊,又娶了一位新姨太?”
張景惠說:“哪裏,你真能開玩笑,是一個新來的傭人。”
甘粕正彥說:“我怎麼不知道?”
張景惠說:“是警察總監那邊薦來的,憲兵司令部審過的。你老兄還有什麼不放心啊。”
甘粕正彥說:“我是從總理大臣的人身安全考慮呀。”
張景惠說:“多謝。”
甘粕正彥說:“天皇禦弟被炸還沒個眉目,關東軍又有一份機密文件泄露了,致使我們在南洋遭了重創,你們有責任。”
張景惠不滿地說:“怎麼一出事板子就往我屁股上打呢?我也在查呀。”
甘粕正彥說:“你別生氣,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呀。”
張景惠這才緩和下來:“那是,一條繩上拴倆螞蚱嘛。”
醫大醫療係一年級甲班教室門前立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時政課觀摩教學”字樣。教室裏,同學們正襟危坐,校長丸山徹二和一大批教員坐在後兩排,使氣氛變得緊張不安。鬆本寬代正在講授曆史課。黑板上的板書寫著幾組字:日俄戰爭、甲午戰爭、九一八。
鬆本寬代訓斥學生們:“上次的考卷成績非常不好,有的人差不多交了白卷,不要以為學好解剖學、內科學就萬事大吉了。哪一門不及格都要留級的。”他加重語氣說,“這幾次戰爭很好記嘛。”
他喊陳菊榮站起來,讓她回答甲午戰爭到底是一場什麼戰爭。
陳菊榮說:“按書上所說……”鬆本寬代立刻嚴厲地打斷她,不許她這麼說,書上不說,那也是事實。陳菊榮便沉默著,假裝記不起來。鬆本寬代不得不去點丸山洋子了。丸山洋子站起來,回答得很流利,甲午戰爭是由中國人不守信義引起的,是大日本帝國對中國人的懲罰。
“好,很好。”鬆本寬代又點了張雲峰,張雲峰隻得站起來。
他上次考卷吃了零蛋,鬆本寬代又一次強調:“別看是醫科大學,這門課你不及格,就不能卒業!”他問張雲峰,“好好複習了沒有?”
張雲峰一本正經地說:“報告先生,我有慢性癡呆症,上來一陣,什麼都記不住,上回考試,就發病了。”全班哄笑起來。張雲峰自己卻繃著臉不笑。坐在後頭的丸山徹二副校長皺起了眉頭。
“不準笑!”鬆本寬代的教鞭將講台敲擊得啪啪響,教室才又靜下來。鬆本寬代問他還能不能回答。
張雲峰說:“現在沒犯病,能回答。”鬆本寬代的教鞭指著黑板上“日俄戰爭”幾個字,叫他說說日俄戰爭是怎麼回事,它發生在哪一年?
張雲峰說:“1905年。”
鬆本寬代說:“很好。這是一場什麼性質的戰爭呢?”
張雲峰反問他:“可以打比方嗎?”
鬆本寬代露出罕見的笑容:“當然,越生動形象越好啊。”
張雲峰說:“我看是狗咬狗,一嘴毛。”除日本學生外,全班同學立刻哄笑起來,但笑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他們看見暴怒的鬆本寬代已經衝到張雲峰跟前,劈頭蓋頂打了幾教鞭。頓時,他臉上出現了幾道血痕。
他還要打,丸山徹二在後麵說:“他既然有慢性癡呆症,不要為難病人。他顯然又發病了,換個學生答好了。”
鬆本寬代氣急敗壞地回到講桌前,又叫:“級長,周曉雲,你說。”
周曉雲聲音細弱地說:“日俄戰爭,是日本朋友出於仗義,為了挽救中國人……”
鬆本寬代打斷他:“不對,是挽救滿洲人。”
“是,滿洲人。”
丸山洋子又站起來搶答:“是日本人為解救滿洲人的痛苦,不得不付出巨大犧牲,幫助滿洲人驅逐沙俄入侵者,這九一八是一樣的,大日本出兵是滿洲百姓真心邀請的。”
鬆本寬代說:“很好。坐下。”隨後他對張雲峰說:“你,必須重罰,值日生!”
戴白袖標的矢野美夫和另一個日本男生站起來。鬆本寬代命令他們把張雲峰拖到操場上去,在旗杆底下罰跪兩小時。
操場罰跪,張雲峰可不是頭一回了,他滿不在乎。他直挺挺地跪在操場旗杆下,膝下是一堆爐灰渣子。跟前有戴白袖標的矢野美夫和另一個學生監督執行。張雲峰稍一懈怠,矢野美夫立刻上去,踢他一腳,吼著讓他把腰板挺直。在教室裏的同學們都不時地向操場看,敢怒而不敢言。
矢野美夫走近張雲峰,挑釁地說:“怎麼樣,跪爐灰渣子的滋味挺好受吧?”
張雲峰噗地吐了他一口。惱羞成怒的矢野美夫一邊擦臉一邊恨恨地說:“你等著!”他跑走了。少頃,他提了幾個各種顏色的藥瓶子,顯然是從垃圾箱裏撿來的,沾滿泥土汙垢,髒兮兮的。
矢野美夫衝另一個值日生詭秘地一笑,撿了個磚頭,把玻璃藥瓶砸碎,堆在一處,向同伴晃晃頭。二人過去,強行把張雲峰提起來,讓他重新跪到玻璃渣子上去。張雲峰不肯,拚力掙紮,但寡不敵眾,還是被按到玻璃渣子上,血立刻從膝蓋處流出來,他痛得皺起眉頭,指著矢野美夫大罵:“矢野美夫,你這個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幸好這時下課鈴響了,唐慶華、陳菊榮等一大幫同學跑到操場上來,要救張雲峰,日係同學不準,和中國學生形成了對峙,打起了群架。
尾榮義衛被找來了,他聲音不高卻很有震懾力地說:“都住手!”雙方暫時停止廝打,卻保持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尾榮義衛走過去,扶起鮮血淋漓的張雲峰,申斥矢野美夫說:“他是你們的同學,同學如兄弟,怎麼可以這樣對他!都散了吧。”又對周曉雲說:“走,跟我來,把張雲峰領到醫務室去包紮一下吧。”
由於玻璃渣子帶了破傷風菌,侵入張雲峰肌體,當天晚上就發起高燒來,冷時直打冷戰,全身抖成一團,兩個人都按不住。沒辦法,陳菊榮找了副擔架,四個男同學把他抬進了附屬醫院。
由於病情來勢凶猛,陳菊榮害怕,就求白月朗打電話給白刃,叫他通知了張雲岫。當時張雲岫正在上自習課,白刃進來了,說已替他向塾頭告了假,叫他快到醫大附屬醫院去,說他弟弟住院了,病得不輕,高燒不退。
張雲岫合上講義站起來跟他往外走,白刃告訴他,聽說昨天張雲峰被罰跪,破玻璃渣子紮破了。不就是腿出點血嗎?張雲岫覺得不至於住院吧?白刃叫他快去,感覺好像沒那麼簡單。
此時,一些同學都圍在醫大附屬醫院病房裏,病床上的張雲峰處於昏迷狀態,雙膝處纏著繃帶,臉色潮紅,嘴唇都燒破了,不時地說著囈語。護士正給他冷敷作物理降溫。
另一個護士從他腋下取出體溫計,衝亮處一看,向寫病誌的馮月真報告:“還在升,接近四十度了。”
他們都是學醫的,從常識上說,這高燒顯然是腿上的傷引起的,馮月真一邊把樣本叫人送去化驗,一邊給他注射了抗破傷風藥。那些舊藥瓶不幹淨,有可能是感染了破傷風菌,那就麻煩了。
唐慶華叫了起來:“破傷風?那可是要死人的呀!”
陳菊榮瞪了他一眼:“閉上你那烏鴉嘴吧,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
這時白刃和張雲岫已匆匆趕到。同學們閃開,張雲岫走到床邊,摸摸弟弟的臉,低聲喚著:“雲峰、雲峰!”白刃也過來輕聲呼喚。化驗結果出來了,一個護士遞上化驗單,是破傷風菌引起了敗血症。
同學們都吃驚而擔憂地竊竊私語起來。有人說:“這可怎麼辦?”有人說:“快想法子呀。”
雲岫眼含熱淚地對馮月真說:“馮大夫,求求你了,千萬要救活他,我就這麼一個弟弟呀。”說著跪了下去。
馮月真一把拉起他來說:“我會盡力的,隻是……”
白刃會意:“費用我們會來想辦法。”陳菊榮馬上掏錢,她手裏有十多塊。唐慶華也掏錢,拿出五塊。一些同學紛紛掏出零錢,大票、毛票都有,還有一些鋼鏰(硬幣),堆在床頭櫃上。張雲岫一再道謝,表示將來變驢變馬報答同學們。
沒想到,望著那些錢,馮月真隻是苦笑了一下,這表情被白刃看在眼裏,他隨馮月真走了出去。
白浮白正領著國高學生在農安縣小合隆玉米地裏收莊稼。這是他帶領學生出勤勞奉仕。他很賣力氣,脖子上紮著白手巾,汗流滿麵,休息的號聲響了,白浮白和師生們一起走到地頭,坐到樹下,他拿起行軍壺喝過水,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油印電影劇本看,他已看了一大半。那劇本封皮寫著《破落名門》,署名是梁父吟。
這是女兒從滿映帶回來的劇本,扔在床上,沒說請他看,先是老伴看了,說好,還給白月朗物色角色。白浮白便接過來說是“消遣消遣”。這期間幹活太累,劇本隻看了一半。出勤勞奉仕結束後,歇了一天,白浮白悠閑地坐在自家後院太陽傘下看梁父吟的劇本。
白月朗走來,第一眼就發現白浮白都曬黑了,臉和脖子以下有明顯分界線,黑白分明。
白浮白說:“一連半個月在野地裏割豆子、收包米,飽嚐紫外線,還能不黑?”
白月朗坐在一旁,見他在看梁父吟的劇本,很感興趣就問:“觀感怎麼樣?挺好吧?”
白浮白合上劇本,問女兒:“這個年輕女主角是留給你的吧?”
白浮白還真會猜,她問:“挺有戲吧?”
“當然有戲,梁父吟確實有才氣。人物寫得活靈活現,台詞也很有個性,言辭犀利。”
“沒想到您會給予這麼高的評價,我以為您不會喜歡。”白月朗說道。
白浮白反問說:“為什麼?”
女兒笑嘻嘻地說:“這裏有個人物,太像您了,我甚至疑心梁父吟是以爸爸為原型塑造人物的。有學問、善良、樂於助人,可又軟弱、膽小、自私,不敢仗義執言,也結交當權者,麻木不仁,行屍走肉般活著……”
白浮白並不生氣:“你爸就這德行嗎?”
白月朗說:“至少有一點影子。”
白浮白忽然說:“別替梁父吟高興得太早,他最大的敗筆我還沒說呢。”
白月朗問:“是什麼敗筆?”
“圖一時之快,逞一時之能,因小失大,這還不是敗筆嗎?”
白浮白這一說,白月朗立刻猜到:“您指的是請管家那段台詞?”
“正是。”白浮白說:“如果電影拍出來,最後的結果是禁演,又給自己戴上一頂紅帽子,值得嗎?”
白月朗說:“就你膽小。”
白浮白說:“膽大不等於蠻幹,一勇之夫不是英雄。”
“這倒有點哲理,此前我很欣賞那一段台詞,我以為這是綿裏藏針,恰到好處。”
“針尖都露出來了,還說什麼綿裏藏針!”白浮白的口氣是嘲弄的。
“這一桶涼水潑得可夠狠的了,這是全戲的畫龍點睛之筆呀。改掉就太可惜了。為什麼對我說?是希望我轉達給梁父吟嗎?”
“正是。”白浮白認為有必要提醒他,“連我都看出破綻了,弘報處的人會放過他嗎?”
這一說,白月朗有些擔心了。生怕日本特務搶先拿到了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