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3 / 3)

“更是修身之道。”白浮白說。

丸山徹二說:“怪不得閣下從不與人爭執呢。如果全滿洲的人都該在屋子裏掛上‘製怒’二字,誰都不發怒了,天下不就太平了嗎?”

白浮白哭笑不得,“製怒,是控製情緒,並不是真的不怒,這是不能被誤解的呀。”

丸山徹二拉他坐下說:“晚上要請你好好喝一杯。”

白浮白說:“不好從命,下午,我得召集協和會實踐部、指導部、文化部開會,要舉辦講演會,開展民力涵養運動,你們醫大也不能落後啊。”

丸山徹二說:“協和會的事,醫大從來是當要務來辦的,沒敷衍過。”

話鋒一轉,白浮白像是輕描淡寫地問他:“你們開除了一個學生嗎?”

丸山徹二沒當回事,說:“是有一個,已經開除了。噢,難道你是為這事來的?”

白浮白不否認:“我希望丸山君能收回成命。”

丸山徹二很抱歉,說:“我特別尊重白先生,因為我的兄長尊重白君,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把麵子留給白君做了,但這次不行,我不這麼做,平息不了新京醫大日係學生的憤怒,會出事的。”

白浮白的話針鋒相對,“你就不怕滿係學生的憤怒同樣不好平息嗎?我知道你很為難,矢野美夫的父親是關東軍司令部的重要人物。但這次不同。已經有人要把事實真相公布了。一旦公布真相,這對閣下可太不利了。”

丸山徹二一頭霧水,“真相?什麼真相?”

白浮白問他:“閣下知道被矢野美夫欺負的女生是誰嗎?”

丸山徹二怔怔地看著白浮白,“這有什麼特別重要嗎?”

白浮白點著煙,慢條斯理地吸著,平平淡淡地告訴他:“受害人是你女兒丸山洋子。”

像被雷擊了一樣,丸山徹二馬上跳了起來,大叫:“不可能!是他們胡說,是栽贓,是給我抹黑,想把水攪渾,好讓我服輸,我不會上當,不會手軟的。”

“為了開除一個學生鬧得滿城風雨,連自己女兒的名譽也搭進去,值得嗎?”白浮白這話分量可不輕。丸山徹二氣極敗壞地說:“我不能妥協,也絕對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非常抱歉,什麼事都可答應白君,但這件事已經決定了就是覆水難收了。”

新京火車站前,當張雲峰背著行李卷從票房子買票出來時,竟與去配給所買東西回來的丸山洋子不期而遇。

兩個人都愣住了,丸山洋子說:“是你!你上火車站來幹什麼?”看一眼他的行李卷,很納悶,沒聽說學校要去終日實習呀,他背行李幹嗎?

難道她不知道?還是裝蒜?張雲峰沒好氣地說:“裝什麼糊塗,我被你父親開除了呀。”

丸山洋子皺起細而彎的眉毛,還以為他犯了大過,萬萬想不到與自己有牽連。她禁不住說:“是嗎?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操行不好的學生,到了被開除的地步,你一定太差,無可救藥了。”

張雲峰終於憤怒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欺人太甚了!”

丸山洋子矜持地微昂著頭說:“好啊,我倒想聽一聽。”

張雲峰說:“我告訴你,我是因為你才倒黴的,說得確切一點,我是為了保護你,為了保護你的名聲才被你父親開除的。”

丸山洋子不屑地笑著說:“這可真奇怪了,你因為我?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張雲峰說:“你這麼健忘嗎?那天晚上,你被壞人欺侮……”

丸山洋子神經質地喊道:“不準你提這個,我警告你。”

張雲峰隻好向她兜底了:事後他認出了那個壞蛋,那家夥是班級裏的矢野美夫,他那天回寢室,矢野美夫蒙頭大睡,是因為矢野美夫上有他用手電筒砍出的傷痕,矢野美夫見他揭出自己的醜行,就倒打一耙,說他有反日言論,要告發,指控他行凶報複。校長追問下來,讓他找到被害的女學生,才可以證明他的清白,他本來應當把丸山洋子說出來,但是既然答應過她,永遠不向人說,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所以,還是始終沒說。

這可大出丸山洋子意外,她怔了一下,問:“真的是這樣嗎?”

張雲峰很傷心地說:“是呀。你還為我被開除幸災樂禍嗎?你們日本人都沒有良心。”

丸山洋子忽然拉住他說:“不,你不能這樣罵日本人,日本人也有良心。你不能走,這不公平,我們一起去找我父親去。”

張雲峰說:“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說罷掙脫出來,向街口走去。

見拉不回張雲峰,丸山洋子叫了一輛三輪車,跳上去說:“快,新京醫大。”三輪車夫飛快地蹬車急馳而去。

白浮白走後,丸山徹二盡量讓自己靜下心來,他的《玄墨塔》字帖不在手邊,就找了一本《金剛經》當摹本,一個人對著一本字帖在臨帖練字,這時門“砰”一聲推開,丸山洋子氣喘籲籲地闖進來,臉色蒼白。

丸山徹二嚇了一跳,女兒今天下午不是在家請老師教鋼琴嗎?又跑來幹什麼?

丸山洋子開門見山也問他:“你把張雲峰開除了?”

“是呀。”丸山徹二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女兒央求道:“求求爸爸,您別開除他,讓他回來吧。”

丸山徹二把手中的毛筆放下,他很感奇怪,這是怎麼了?丸山洋子怎麼會為張雲峰求情?她一向高傲,看不起滿洲學生啊!

丸山洋子說:“這您就別問了,請爸爸答應女兒的要求。”

丸山徹二顯得很嚴肅,這是經過校務會討論的,也不能因為校長女兒一句話,就推翻成命啊。況且她又毫無道理呀!

丸山洋子急了,說:“你非逼我說嗎?那我就告訴你,他那天晚上救的那個女生,就是我!矢野美夫是個壞蛋!”由於激動和委屈,她眼裏含著淚。

白浮白的話果然被證實了,丸山徹二十分沮喪,眼皮垂下來問:“這是真的嗎?你怎麼不早說?”

丸山洋子說:“這是什麼光彩的事嗎?”

丸山徹二困惑地自語,這張雲峰也很奇怪呀,丸山徹二一再追問,直到他被除名,他也始終沒把女兒的名字說出來呀。這是為什麼?

丸山洋子說:“那是因為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丸山徹二也很感動,這真沒想到。張雲峰倒是個男子漢。

丸山洋子放心了,這回,該讓張雲峰回校了吧?

丸山徹二顯得很為難,他把頭仰在椅背上良久,才說:“我還是不想把你的名譽搭進去!隻要讓張雲峰回來,就得重新召開校務會,得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就得出麵作證、保他,值得嗎?你平時不是最看不起滿洲學生嗎?”

丸山洋子承認道:“我是看不起他們,可是這一次不一樣,如果張雲峰就這麼被開除了,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丸山徹二站起來在屋子裏踱著步,緊鎖著雙眉,這時,外間會客室的電話鈴響了,丸山徹二走過去接電話。來電話的是徐晴,徐晴說:“丸山校長嗎?我是弘報處的徐晴。”

丸山徹二說:“是徐處長啊,有事嗎?”

徐晴說:“我沒事。舅舅讓我給校長打個電話,聽說醫大開除了一個學生,叫張雲峰?不知有這事沒有?”

丸山徹二一怔,承認道:“有這回事,這點小事怎麼驚動國務總理了?”難道張雲峰有通天本事?

徐晴的語氣是轉達總理的話,在丸山徹二聽來,完全是以勢壓人。她說:“總理大臣希望您慎重為好,這個張雲峰告發過戰時有害分子,對滿洲帝國有功。當然,這種事情外麵人是不知道的。”

丸山徹二一聽,忽然受到了某種啟發,靈機一動,馬上眉開眼笑地允諾:“徐小姐請放心,就是張雲峰沒有功,就憑總理大人一句話,我也會照辦。退一步說,就是徐小姐說一聲,我也會給麵子呀!”

這倒是實話,徐晴也許是打張景惠旗號,可丸山徹二沒法去對質。況且,即使她不打舅舅旗號,丸山徹二也得有所顧忌呀!他雖是日本人,也不能把弘報處不當回事。

徐晴說:“那就謝了。”

丸山徹二放下了聽筒,長長地籲了口氣。

女兒正焦急地等他,丸山徹二喜滋滋地回來,對女兒說:“你呀,真讓我為難。可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傷心啊!”

丸山洋子喜不自勝,一轉眼間,難道爸爸同意取消成命了?和方才接的電話有關嗎?

丸山徹二不會把心裏所想對女兒和盤托出,他說:“即使是讓他回來,也得是另外的理由,不能以犧牲你的名譽為代價。”

“那當然最好了,我也是這個意思。”丸山洋子點點頭。

丸山徹二讓她回去練琴,他馬上召集校務會複議,會讓姓張的學生回來上課。丸山洋子歡天喜地地回家等消息去了。

1新京醫大全校學生集合完畢,鬆本寬代走上講台,喊著“向天皇禮拜”,學生們全都九十度鞠躬。禮畢,他說:“請丸山校長訓話。”

丸山徹二走上講台,他手裏拿著幾張紙,他說:“在醫療係一年級甲班張雲峰同學被開除後,有很多同學聯名保他,希望學校再給他一次機會,後經證實,該生在校外曾做過有益日滿協和之事,為此,校務會經過重新複核,決定從善如流,撤銷原來的處分。鑒於該生業已回原籍,可派同學將此通知送達。盡早請他返校上課。”

底下中國學生一片掌聲。陳菊榮、唐慶華鼓得最響。但他們也納悶,這戲劇性的轉折原因是什麼?丸山徹二說的“有益日滿協和之事”又語焉不詳,指什麼說的?陳菊榮根本不願想那麼多,校方取消成命,讓張雲峰回來就是勝利。

但日係學生覺得受屈辱了。矢野美夫首先喊了起來:“這是包庇反滿抗日分子!”一些日係學生附和他七嘴八舌地亂吵亂嚷。

丸山徹二威嚴地咳了幾聲,底下才安靜了。他說:“恢複張雲峰的學籍,除了方才我所說的,學校尊重請願同學們的意願以外,還有一條更重要的,學校沒有理由把張雲峰拒之門外。”

聽了這話,學生們都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會說什麼。

丸山徹二說:“從總理府轉來一封表彰函,表彰了張雲峰同學的操行。他在破獲四國高和農業大學反滿抗日案件中,是有功人員,是他,告發了戰時不良分子。這樣忠於天皇的好同學,我們怎能開除呢?”

這一來,不單陳菊榮他們大吃一驚,連矢野美夫也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在底下鼓噪了。矢野美夫對一個日係學生說:“他又成英雄了?這回還撼不動他了,便宜了他。”

中國學生好不沮喪,用陳菊榮的話說,這不是往張雲峰頭上扣屎盆子嗎?日後他就是回來了,怎麼有臉見人啊。可不是,這哪是表彰他,這是糟踐他呀!

1張雲峰返校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丸山洋子回家度周末去了。早飯後,張雲峰來到吉野町二丁目,丸山徹二家小樓二樓陽台的窗戶開著,風飄擺著湖綠色的窗帷子。從窗口飄出陣陣貝多芬的鋼琴曲《月光》的旋律。

張雲峰似乎是在聽琴聲,在窗外走來走去。他再三猶豫後,向樓門走去。

他來到丸山洋子家門外,敲敲門,裏麵的琴聲戛然而止。一個很悅耳的聲音問道:“是哪一位?”隨即聽到踢踏的木屐聲越來越近。

門拉開,穿著家常和服的丸山洋子出現在門口,她穿著和服別有一番風韻,真是婷婷玉立,太美了。

張雲峰微笑著說:“洋子,你好……”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丸山洋子臉上的笑臉突然凝固了。而且雙手撐著門框擋在門口,根本沒有放他進去的意思。

她冷冷地問道:“你又來幹什麼?”

張雲峰說:“我是來感謝洋子小姐的,如果你不出麵澄清,我就沒有機會再回醫大念書了。”

丸山洋子矢口否認和她有關係,接下來她的話令張雲峰難堪,她說:“你重新複學,不是因為你告密嗎?”

張雲峰很激動地說:“我不想辯解,這是給我潑汙水。告密的說法,那隻是你父親保護你的借口。”

丸山洋子說她並不在乎張雲峰的謝意。她說:“你救了我,我也報答了你,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到此為止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說畢,“砰”一聲推上了房門。

張雲峰眼裏既有屈辱的淚水,也有憤怒的火焰。他伸腳發泄地在門上猛踹了幾腳,轉身往外走時,發現身後站著從外麵歸來的丸山徹二,正對他怒目而視。

張雲峰根本不在乎,他奪路而走,“咚咚咚”地跑出院子。

1梅津美治郎見甘粕正彥在參謀帶領下進來,就把屋子裏的人全打發了,說有要事,所有人都先下去。

部屬們走後,梅津美治郎拉著甘粕正彥坐到沙發上,把精致的鐵筒煙移到他跟前,允許他在司令官邸抽煙,別人可沒這個待遇,梅津美治郎不吸煙,最討厭煙味,一個參謀課長曾因為在打夜班時過於困倦,在司令部作戰室抽了一根煙,被連降三級,從中佐降到上尉。

甘粕正彥點著一根煙,審視著梅津美治郎,司令官這麼急著招他來,想必有不尋常的事。

梅津美治郎打開一本硬殼文件夾,從裏麵拿出幾張報紙,一張是延安的《解放日報》,一張是重慶的《中央日報》,還有兩張外文報,分別是《紐約先驅論壇報》和蘇聯的《真理報》。他把報紙向甘粕正彥跟前一放,說:“請你看看吧。”

兩張中文報紙的標題都是特大字號。

日本法西斯違反國際法,悍然在哈爾濱設立731細菌工廠。

甘粕正彥臉刷地白了。他下意識地掐滅了煙頭,喃喃地說:“這怎麼可能!”

梅津美治郎說:“不可能的事情卻發生了。共產黨延安的報紙先發,國民黨重慶的報紙緊跟,連美國的《紐約先驅論壇報》、蘇聯的《真理報》也登出來了,也就是說,一夜之間,我們苦心經營的731絕密,已是紙裏包的火,快被燒穿,再也不是秘密了。”

甘粕正彥隻能懊惱不已。他站起來,垂著頭,說:“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梅津美治郎又拉他坐下,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亡羊補牢,我們必須找出泄密的漏洞,從現在報紙公布的內容看,外界還不了解更多內幕,我們還可以矢口否認。如不堵住漏洞,細節、物證也會落入敵人手中,總有一天,我們將會被推上斷頭台,大日本帝國會成為被萬世唾罵的對象。”

甘粕正彥有點困惑,問:“就是日本人高層,知道731是怎麼回事的也極少啊!這泄密的渠道到底在何方?”

這也正是梅津美治郎百思不解的呀。會是什麼人竊取絕密情報?難道有坐探?

甘粕正彥又拿起報紙看了看,他得出這樣的結論:“隻能是731部隊裏的人提供的。”

梅津美治郎不敢確定,說:“731是個禁錮天地,那裏的人員,全是嚴格挑選的,又有嚴酷的管理,平時不準出去,離開駐地,也要三個人以上,寫信要檢查,來信要審看,這不是見鬼了嗎?”

甘粕正彥問:“這消息在滿洲擴散到多大範圍了?”

“所幸滿洲國任何報紙還都沒有報,現在隻是牆外開花。”梅津美治郎最怕這消息在滿洲蔓延,會起到蠱惑人心的作用,對聖戰太不利了。

“不擴散就好。”甘粕正彥有把握控製滿洲局麵,哪家報紙也沒這個膽量,弘報處看得很嚴。他倒擔心,一旦活動於地下的反日勢力知道了,他們會大做文章。梅津美治郎今天找他來,就是請他及早偵破此案,防止消息進一步擴散,隻要敵方得不到731的核心機密,沒有第一手證據,就可狡辯。

甘粕正彥沉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