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的家境必定十分清貧。他在法庭上說:“多少年來,我拋開自己的一切事務,隻為你們忙,不取報酬,我的貧窮就是證據。”這一點無可懷疑。他自稱“業餘哲學研究者”,與人談話隻是出於愛好,任何人想聽就聽,自己不要老師的身份,所以也就不收費。當時一班智者靠哲學賺錢,他對此感到震驚,說自稱教導德行的人怎麼能索取金錢為報酬。他也決不收禮,認為一個人從任何人收取金錢,就是給自己樹立了一個主人,把自己變成了奴隸。對於來自顯貴和國王的邀請及禮物,他一概拒絕。一個有錢有勢的崇拜者要送他一大塊地蓋房,他問道:“假如我需要一雙鞋子,你為此送給我一整張獸皮,而我竟然接受,豈不可笑?”其實他連鞋子也不需要,無論冬夏都光著腳丫,穿一件破衣。這也許有窮的原因,但更多是為了鍛煉吃苦耐勞的能力。
蘇格拉底的學生安提斯泰尼創立犬儒哲學,主張把物質需要減到最低限度,以求獲得最大限度的精神自由。這個思想實際上肇始於蘇格拉底。他常說,別人是為了吃而活,他是為了活而吃。他偶爾也出席朋友們的宴會,而且酒量無敵,但平時節製飲食,討厭大吃大喝。荷馬史詩《奧德修記》中的女巫喀耳刻用巫術把俄底修斯的同伴們變成了豬,他提出歪解:喀耳刻是通過大擺宴席把人變成豬的。有一天,他逛雅典市場,看完後歎道:“原來我不需要的東西有這麼多啊!”智者安提豐問他:“哲學家理應教人以幸福,你卻吃最粗陋的食物,穿最襤褸的衣服,豈不是在教人以不幸嗎?”他答道:“正相反,一無所需最像神,所需越少越接近於神。”
不過,他雖然鄙視物質,卻十分注意鍛煉身體。其實二者都是為了做身體的主人,使它既不受物欲牽製,又能應付嚴酷的環境。每天早晨,他都去體育場鍛煉,身體健壯超於常人。雅典流行好幾場瘟疫,他是唯一沒有被感染的人。他的後半生在長達二十七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度過,參加過三次戰役,他的強壯體魄——當然,還有他的勇敢——在戰爭環境中顯出了優勢。據當時與他一起參戰的青年阿爾基比亞德回憶,他的身體具有驚人的適應能力,食品匱乏時比誰都能忍饑,供應充足時又比誰都吃得多。酷寒中,別人皆以毛氈裹身,他卻光腳走在冰上。一次戰敗,全軍潰逃,隻有他一人從容撤退。他是重裝步兵,身上掛滿輜重,“昂首闊步,斜目四顧”,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敵人也就不敢惹他。他還單獨殺進重圍,救出受傷的阿爾基比亞德,事後頒獎,又把獎章讓給了阿爾基比亞德。
作為一個哲學家,蘇格拉底抱定宗旨,不參與政治。然而,一旦違心地被卷入,他必站在一個正直公民的立場上堅持正義。六十三歲時,他曾代表本族人進入元老院,且在某一天值班當主席。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官”。當時,雅典海軍打了一個勝仗,撤退時,因狂風突起,未能收回陣亡士兵的屍體,人民群情激憤,要求集體判處為首的十將軍死刑。就在他當主席的那一天,這個提案交到法庭,他冒犯眾怒予以否決。可惜第二天別人當主席,十將軍仍不免於死。若幹年後,僭主上台,命他和另外四人去捉一個富翁來處死,別人都去了,唯有他抗命。
由上麵勾畫的輪廓,我們可以看到,蘇格拉底具有自製、厚道、勇敢、正直等種種一般人也都稱道的美德,這樣一個人應該是人緣很好的。最後竟至於遇難,看來隻能歸因於他喜談哲學了,似乎全是那張嘴惹的禍。那麼,我們且看那張嘴究竟說了些什麼,會惹下殺身之禍。
四
按照西塞羅的說法,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召喚到地上來的人,他使哲學立足於城邦,進入家庭,研究人生和道德問題。這個評價得到了後世的公認。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從泰勒斯到阿那克薩戈拉,關心的是宇宙,是一些自然哲學家和天文學家。據他自述,他年輕時也喜歡研究自然界,後來發現自己天生不是這塊料。所謂不是這塊料,大約不是指能力,應是指氣質。他責問那些眼睛盯著天上的人,他們是對人類的事情已經知道得足夠多了呢,還是完全忽略了。他主張,研究自然界應限於對人類事務有用的範圍,超出這個範圍既不值得,也不應該。之所以不應該,是因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願顯明的事,違背者必受懲罰,阿那克薩戈拉就因此喪失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