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裏的守望者》最先展示給我們的,是那個叫做潘西的學校。在霍爾頓看來,它身上沒有絲毫可愛之處。校長是道貌岸然的,老師也不是受人尊敬的。就是那些住宿生也個個沾染著惡習,他們不愛讀書,以為讀書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出人頭地,以便將來買輛混賬凱迪拉克”。阿克萊和斯特拉德萊塔是霍爾頓周圍的另外兩名“壞學生”,阿克萊性格古怪,不講究衛生,“那副牙齒像是長著苔蘚似的,真是髒得可怕,你要是在飯廳裏看見他滿嘴嚼著土豆泥和豌豆什麼的,簡直會使你他媽的惡心得想吐”;他喜歡刺探別人的隱私,性格乖戾,總喜歡讓人把一句話重複兩遍說給他聽,可見其內心世界的百無聊賴。而斯特拉德萊塔無論做什麼事都匆匆忙忙的,老是魂不守舍的樣子,讓人覺得他總在忙著什麼大事。然而他忙的不是學業,而是與女朋友的約會。為了這,他求霍爾頓為自己完成一篇作文,還借用他的狗齒花紋上衣把自己裝扮起來去赴約。通過這些描寫我們仿佛看到了潘西的生活景象:古板而愚鈍的教師;行色匆匆、玩世不恭的學生;肮髒零亂散發著酸臭氣的寢室。
雖然小說中沒有對潘西天空的描寫,但我們卻不由自主地把潘西上空的天理解為陰霾滿布的天。在讀者心目中,有罪的已不是霍爾頓、阿克萊和斯特拉德萊塔了,有罪的倒是潘西了。潘西怎麼了?潘西的教育究竟失敗在哪裏?從狹義上講,潘西也可以看做是美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對潘西的詰問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就是對整個生存環境的詰問。
霍爾頓是無憂無慮的,卻又是心事重重的。他懷抱著理想,看不慣周圍的一切,然而他所進行的,隻是趣味性的反抗。他撒謊,惡作劇,張口“他媽的”,閉口“混賬”。他被開除出校後,不敢回家,隻能在紐約的大街上閑逛。空虛無聊的他喝酒,抽煙,看電影消磨時光。他倒戴鴨舌帽,在旅館叫來妓女,被妓女和皮條客合夥欺詐。在這一情節的設置中,霍爾頓忽然變得可愛起來。霍爾頓是邪惡的,卻又是純潔的。他的純潔並非建立在對邪惡的自覺認識上,而是少年期的天然純潔本質所決定的,從這點來說,霍爾頓還是有救的。
霍爾頓其實是個認不清自己的人,他把握、駕馭不了自己,尤其是周圍五光十色的世界向他發出種種誘惑時,霍爾頓總能陷入泥淖。他又是茫然的,他能把冷水龍頭開了又關,覺得膩煩了,就即興跳起踢踏舞。他還能突然生出摔跤的念頭。所有這些不正常的心理動因,都與霍爾頓的敏感、聰明、優裕家境與沉悶的校園生活有關。如果他家境貧寒,那麼流落街頭的霍爾頓首先遇到的就是溫飽問題,它會牽製主人公的所作所為。而溫飽問題一旦不存在,霍爾頓的精神世界才一下子變得格外張揚、飽滿起來。他憤世嫉俗、鬱鬱寡歡,撒謊,酗酒,也懷戀昔日的女友。他認為自己“天生是個敗家子,有了錢不是花掉,就是丟掉。有多半時間我甚至都會在飯館裏或夜總會裏忘記拿找給我的錢”。這樣看來,霍爾頓儼然是一個遊手好閑的闊少爺形象了。這種時候,你也許會指責是物質的豐富戕害了霍爾頓的靈魂,但是轉而一想,如果沒有豐富的物質生活,靈魂是不是能得以存在?我們似乎又能理解和原諒主人公的所作所為了。
讀《麥田裏的守望者》時,你會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感。因為故事風趣、生動,每每有惡作劇發生,伴之以我們不常說出口而常在心裏罵著的粗俗俚語,讀者也仿佛把胸中的鬱悶一吐為快了。這也是這部小說一經問世便一版再版、轟動全世界的一個原因。
決定充當麥田守望者這種杞人憂天似的想法,深深地道出了主人公內心的善良,對這世界永久的憂慮和內心世界的純潔。作為一個守望者,霍爾頓必須徹夜守望在懸崖邊。而真正要墜落在懸崖下的,也許不是那些他為之擔憂的孩子,而是他自己。守望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自省者。能有自省意識,對於—個處於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是件難能可貴的事。霍爾頓的形象因這個意象而變得異常豐滿起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也因此而變得強烈。當然,這種以第一人稱玩世不恭的口吻敘述的故事隻適合於一個少年的經曆。塞林格準確而幸運地使用了這一輕鬆文體,大獲成功。然而這種敘述口吻往往是一次性消費的紙巾,把它納入別的領域,作家的才華便會顯得捉襟見肘。這也許是塞林格自此以後很難再寫出能與《麥田裏的守望者》相媲美的作品的一個原因。(遲子建)
名家導讀
當《麥田裏的守望者》初出版時,雖然書評極佳,我對這類少年自述生活小說根本沒有興趣。經過朋友慫恿之後,我好奇地向朋友借閱,翻了第一頁,就不能釋手,聚精會神地把它一口氣讀完(我14歲的女兒也有同感)。這是一種很難得的讀書經驗。
——美國書評家董鼎山《麥田裏的守望者》幾乎大大地影響了好幾代美國青年。它之所以能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很重要的一點是由於作者創造了一種新穎的藝術風格。作者以細膩深刻的筆法剖析了主人公的複雜心理,不僅抓住了他的理想與現實衝突這一心理加以分析,而且也緊緊抓住了青少年青春期的心理特點來表現主人公的善良純真和荒誕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