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一)(2 / 3)

在我眼裏,“異人”不僅在鄉野,而是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麵,各種職業中都有這樣的人,隻不過由於職業的關係,有時“異人”會被表麵現象給隱住了。他們不得不莊重衿持,有時還讓人望而卻步,其實內裏是很有趣很古怪的人。中國的傳統寫作方法,最終也是來自生活本身。

信史所記/徐福的傳奇

秦始皇派徐福到大海裏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而徐福把他騙了,帶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大量財寶,一去不歸的事,根本就不是傳說,而是在中國的信史《史記》中實實在在記下的。從近年膠東半島龍口一帶,還有日本的考古發現上,也一再證明了這段曆史史實。史書上還記下了秦始皇幾次東巡,其中到月主祠祭月主的浩大場麵,而月主祠古遺址,現在仍然在龍口市的萊山上,一切都清晰可見。我們小時候聽的關於徐福和秦始皇的故事太多了,並於二十年前成立了“徐福國際文化交流協會”,我到現在還擔任這個會的副會長。日本、韓國,一些東南亞國家,都有這樣的研究部門和學會協會,出版了許多著作。沿著徐福當年出海求仙的海路出海的計劃,一直都在我們的籌劃當中。關於《史記》上的“三仙山”的確切位置,也一直是我們協會裏許多學者探求和爭論的問題,這種爭論遍及大江南北。徐福當年出海探險的浩大船隊和經曆,遠遠早於和超過西方的哥倫布,所以這是個值得研究的大事件。我這些年有許多時間都花在這些活動上,還撰寫和主編了一套幾百萬字的《徐福文化研究集成》,參與創作了獲得文華獎的大型曆史歌劇《徐福》。所以關於航海和找仙山的事,關於那一段秦始皇東巡的事,我寫起來是十分自然的。這是一個大傳奇大事件,對中國和東南亞地區的文化曆史影響巨大。我將來也許會專門寫一下。

不幸和愛/我們的難題

有一種感覺可算是中年人的覺悟。就這一點來看,我是同意筆下一個人物的看法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不幸和愛”,還有什麼呢?人們一天到晚苦苦應對的就是這兩種東西。不想要“不幸”,可是我們人人生活中絕不會少這種東西;隻想要“愛”—愛可愛的人和物、被愛。可是後一種東西雖然並不少見,但因此而產生的麻煩也多得不得了,於是就轉化為了“不幸”—轉了一個圈又回去了。我們人類就是在這個圈裏打轉,打上一生、一代又一代。我們要處理的難題不是隨著世界科技的發展而變得少了,而是變得更多了。“不幸”更多,“愛”更多,最終當然還是“不幸”更多。“愛”越多“不幸”越多,沒有辦法。

優秀作家的“挽歌氣質”

作家,其中的一部分最優秀的,就是所謂的“挽歌氣質”。這是一種讚揚。這不存在向後看的問題,而是寫作者身上的“優秀”或“傑出”的成分多少的問題。

作家一虛榮又會忘了鄉村

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成熟都市極少—有傳統的現代都市,少而又少,所以要寫城市,大多模仿外國翻譯作品。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外國氣質用在中國大農村(城市)中,很是別扭。但是,作家一虛榮又會忘了鄉村。所以兩頭都不靠。

作家是語言藝術的癡迷者

說到擁抱現實,小說中內在的、骨頭而不是肉的部分,不光是緊緊的“擁抱”,簡直就是生死相依—可能一直如此吧。把小說寫成報告,寫成大字報和匿名信,那可不是文學。往往社會寫作力量的自發的“文學表達”,是很現實很社會的,但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寫出真正傑出的文學作品,而非其他。真正的作家不是社會問題的直接傳達者,而是語言藝術的癡迷者。這種癡迷者,又是社會中的勇者,因為他在這種癡迷的工作中已經表現出了極大的犧牲精神。

懷念現實和夢想中的某種英雄氣概

現在的書越來越難寫了,主要原因是作家已經被市場招式,被八麵來風弄得心煩意亂了。其實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問題,都要寫作者去麵對。寫作者天生就是要麵對一些不可能戰勝的巨大難題的,關鍵是怎樣去看待它們。在這樣一個信息的市場的、極為勢利和多變的時代,寫作者尋找一種生活方式和內心的明晰理性是極為重要的,有時甚至是生死攸關的。因為寫作者是最敏感的人,對各種生存醜惡和人性弱點,對攀附無聊那一套是極其熟悉的。我不是說自己已經擁有了這種免疫力,擁有了這種明晰和洞察通達,而是說自己還差得遠。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永恒更重要的支持,比如萬鬆浦那樣的邊地野林與大海,還有山區深處的沉寂與舊式鄉情的溫暖。我懷念現實和夢想中的某種英雄氣概。白天黑夜都聽到大海的濤聲,有時還聽到林濤的呼鳴。撲撲的浪濤有時就在枕邊轟鳴,那種力量會一直推動人的身與心。它們當然是有能量的,可以讓人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莽林之中,讓人在其中跋涉。支持我過去作品的內在力量到現在一直沒有改變,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可以更加自由無畏,可以更加放鬆和發力。人的一切妥協,並不會變成希望。我信賴的東西變得更加集中,我長久以來的探索都積在了一個出口,這次等於是一瀉千裏。正是這些因素和變化,使我的寫作與以往有所不同。

會呼吸的作品/氣息在字裏行間周流不息

其實作品可以分成兩種:會呼吸的和不會呼吸的。前一種是活的,後一種是死的。讀者因此也分成了兩種,即能夠讀出這種呼吸和不能夠的。文學的傑出與否,其實皆賴於此。我知道這個道理,卻不一定能寫出會呼吸的作品,這需要一個漫長的訓練過程。我寫了三十多年,大約是二十多年前吧,才掌握了一點這個方法。一部作品的呼吸律動不僅決定了其長度和情節起伏、章法,而且還直接決定了它是否具有活的生命。中國藝術理論和寫作美學中講的那個“氣”,其實就是在講作品的呼吸。一呼一吸,就有了生命。高級的體育運動、書法繪畫,更有寫作,都是這個原理。語言“得氣”之後才能運行,“氣”一斷就立即停止。這就是飽滿的問題。強盛的氣息在文章裏,在字裏行間周流不息,於是也就飽滿了。如果寫作中不能得“氣”,是壓根不能寫的,要寫出來也一定是死板無趣之物。我這些年來的寫作不可能全部成功,但作品卻一直是能呼吸的、有生命的。

人生的入口/自然呈現

痛失林子!我有過許多夢想,我要從人生的一個入口進入這個夢想,這個入口就是小說。童年時代所生活的那一片無邊的林子,與各種動物的交往,特別是我所見到的美麗海角,在今天想來都會引起一陣銘心刻骨的熱愛和留戀。讓人迷路的林子沒有了,連同摘不完的野果和看不完的野物。那時我們隻要進入林子,野物就一直會跟在身後,四蹄踏踏,邊嗅邊走;就連大鳥也飛飛停停追隨而來。可見在飛禽走獸眼裏,我們人類是最令它們好奇的一種動物,它們也在注視我們的生活,有時還要因為我們而感到焦慮、氣憤和心寒。我常常覺得所謂的“靈長類動物”,也應該包括人。像這樣的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探究和想法,今天即便是在兒童那兒也沒有多少了,如果做一個成年人還要這般設計,那除非是癡人說夢。但我今天的書,是在說昨天的事實。我常呆的萬鬆浦及南部山區,水波一片,林密野性動物繁多,一再勾起的夢想竟會讓我一時忘掉了身在何方。一種充實的連接四方的力量、大天真大希望,偶爾襲上心頭。可是抬頭四望,這夢想又被倏然打斷,那時的疼與苦,還有驚愕,也非他人可知。我在詩裏寫道:“心中有一杯滾燙的酒,眼裏有一片無邊的荒。”就這樣,我把一切都寫下來。這是我與動物和夢想糾纏不已的狀態,它許多時候是無關乎藝術技法的自然呈現。

滿身長刺而且目光溫存

刺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感到神秘和不解的動物之一。滿身長刺而且目光溫存,羞澀可人,行動似乎笨拙實則技藝超群。我飼養它的過程充滿了不解,有時真的接近於傳說和迷信。當地人都說刺蝟有非同一般的神力,比如說它會通過“土遁”而神秘地消失。這是真的。有一天我找到一隻大個的刺蝟,回家時已是深夜,就把它反扣在一個筐子裏,上麵又壓了大塊的石頭。可是天亮以後我掀開筐子發現是空的,而地麵卻是堅硬的且沒有掘痕!即便在城市我也養過刺蝟:放在幹淨的大盆裏,喂它炸魚或火腿腸,一點牛奶之類。它們的飲食習慣並不一樣,性格和膽量也不一樣:有的養了幾天還怯於見人,有的後腿還揪在人的手裏,卻已經伸出長嘴找東西吃了!它們會像人一樣側睡,還會打出輕輕的呼嚕。它的咳嗽特別像人,有一次我在一間果園小屋午睡,幾次被一種老頭的咳聲弄醒,出來看了幾遍都沒有人,後來才知道是窗下草垛中的刺蝟在咳。有一個看園人長期與一大窩刺蝟相伴,已經與之結成摯友,他一拍巴掌它們就出來與他玩。

對人性的無奈/二十年前的人

說到無奈,其實更多的是對人性的無奈!全球無論如何,人還是人,人性都在那兒。當然,時代的確是變了。隨著工業化網絡化時代的到來,隨著離大自然的越來越遠,我們人類的確是變得更無趣了,這個是不必諱言的。人的小聰明是明顯比過去多了,而在我的記憶裏,即便是二十多年前還不是這樣,那時的人比現在還是要淳樸一點吧。我想不出再過二十年,那時我們大家都更老了,麵對這麼多機靈狡猾算計到骨頭的人士,我們還怎麼過日子怎麼應付。有人問我讀不讀當代人的作品,當然要讀。我喜歡交往生活中的“異人”,隻要是“異人”,我就能與之愉快相處,如果他們寫作,他們的作品就會格外有趣。現在有的單位搞不好,文壇上缺少真正的好作品,種種原因固然是多方麵的,但其中主要的一點,我看還是缺少“異人”。有的人披頭散發,但那並不一定是“異人”。所謂的“異人”並不簡單等同於“異類”,但也會包含這種人。總之,他們會是極其個性、極其質樸、心身俱異的奇才特能之士。

中年人已經毫不耐煩

一部在氣脈中遊走的小說,寫作者會在它的一呼一吸中走筆。我不認為精心設計章法的小說會是成功的上品,因為這樣一設計,準要傷氣。氣隨意行,筆到氣到,有些筆墨的轉折完全不是理性的。我想也隻有這樣,才有真正意義上的結構。閱讀如果不在一種氣裏,也難以讀得懂文學作品。一般看看通俗故事還可以,讀稍稍高級一點的文學就不行了。領悟詩意之美,這是人的一種天然的能力,這種能力一般會在一種不好的教育或時尚風氣中遮蔽或喪失。作品中的氣如果順和足,就一定會是十分好讀的。我認為一部書如果缺少別的優點,那麼它好讀是一定要好讀的。一個人到了中年,一般的故事和趣味已經不讓他振作提神了,隻有極其非凡的什麼東西才會讓他動心—作為一個中年作者,我對不吸引人的東西已經毫不耐煩。

個人的語言與時尚的語言

這是個人的語言、文學的語言,而不是時尚的語言。澀與不澀,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個人感受。其實在我來說,它已經太過流暢了,文學語言還完全可以比它再澀一點,這不但無妨而且還會有大的藝術收益。文學除了語言也許已經了無他物。語言就是一切。在我眼裏,作家隻要一息尚存,就要用銀匠一般的心態來打造自己的語言,這本來沒有二話。有人擔心語言太過打磨就沒有了生氣和張力,那是十足的誤解,因為匠氣了也同樣是功力不濟。論一部文學作品,隻要語言粗糙,其他即要免談。一個時代、一個人,對於文學的踐踏和汙辱,更有誤解,其實首先就是從語言開始的。我對文學獻出的所有熱情,也是從語言開始的。

人取了動物的名字

我一直這樣給人物取名字,他們是從我生活中所來,是實際生活中近似的名字。同一個名字,在海邊林子中是很樸實的,到了紙上就顯得特別一些。同樣的道理,他們在林子裏叫了城裏人的名字,也會是極不上口和別扭的。林子和海邊的人的名字,更有生氣,生長感強一些;而城裏人,特別是讀書人的名字,有時深奧費解得很,要查了書以後才會覺得好、才會明白。這並不高明。往往是這樣:城裏人的大號還不如小名好—本來是挺好的乳名,一到取了大號就不靈了。讓名字的靈氣保持到永遠,這是我的願望,它在書中實現了。

動物雙目清純

咱們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天天變過來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世界變得越來越潑辣了,而不是變得越來越羞澀了;它還變得越來越直接,膽大妄為之徒往往覺得生得其時,活得自在。名不正則言不順,古代聖賢的話再對不過了。現在走在大街上,看看一些招牌的名字,你有時會覺得人是這樣愚蠢而粗野,還不如動物。看看好的貓和狗,它們一塵不染,雙目清純,多麼文雅!

大多數動物純潔無欺

大自然可以讓人的視野更開闊,讓人超脫於狹隘的物質利益和繁瑣的人際關係。動物是大大不同於我們的生命,也是許多方麵與我們相似和相通的生命。它們的喜與怒,它們的思維方式,它們的心思與動機,都值得我們去研究。關於動物的內在素質,特別是它們心理精神方麵的技能和特點的最新發現,總是使我格外向往。這主要不是好奇,而是引我想到更多的生命的奧秘。這樣的事情會讓我離開人的固有立場,去反觀我們人本身。我覺得,一個敏感的、有心力的人,直直地對視一條狗的天真無邪的眼睛,就能悟想許多、學到許多。它們和大多數動物一樣,純潔無欺,沒有什麼雜質。這是生命的一個方麵。它們的激情,大多數時候遠遠地超過了我們人類。我在林子裏親眼偷窺到一隻豹貓,它當時以為是自己處在了陽光普照的林中草地上,就仰曬了一會兒,然後盡情地滾動玩耍起來。它那一刻,我想是多麼高興和幸福。它對於大自然,在那一刻肯定是滿意極了。

我過去和現在的生活中,大海一直是一個突出顯赫的存在。我是在海邊林子中長大的,所以沒有比這二者給我的印象再深的了。它們的神秘與美,足夠我寫一生的了。寫大海,不僅是追問曆史,還有回憶童年,更有唱不盡的挽歌。離開了大海,我會覺得擁擠和仄逼。現代人破壞大自然,主要就是從破壞大海開始的,大概也首先會受到大海的報複。大海的偉大遼闊,一般人並沒有認識,他們呆在小小的陸地上,自高自大,坐山為王,是夜郎心態。我在大城市呆得久了,夜郎心態就悄悄地出現了,這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人與動物是又鬥爭又合作的關係

我書中的某種關係和空間,對我從小生活的環境來說,是很自然的表現。十幾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海邊叢林裏,那時候記憶中是無邊的林子,還有長長的海岸線,有伸進大海深處的大沙壩、長而狹的半島和大海深處迷迷蒙蒙的幾個島。這些地方在我和童年夥伴的心中是神秘無比的,向往極了,一直想到有一天會去那兒探訪個究竟。有的地方還真的去過了,那些經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現在講出當時的印象、一些記憶,沒有多少人會信了。特別是城裏的機關人網絡人影視人,要讓自己靠想象去還原那種場景,可能是非常困難的。我們難忘在無邊的林子裏迷路的絕望感和恐懼感,也難忘在島上石礁過夜時麵對一天又大又亮的星鬥的奇特心情。動物多得不得了,它們與我們沒有一天不見麵,“它們”不是指家養動物,更不是指貓和狗這種經典動物。我們與它們之間在長期的交往之中形成了一種又鬥爭又合作的關係,我們和它們對園藝場林場、周圍村子裏的大人們的態度,有許多一致的方麵。我們與它們多少結成了一種統一戰線的樣子。記得在教室上課時,有許多同學都在課桌下邊的書洞裏和包包裏、口袋裏偷偷放了小鳥和小沙鼠—特別是刺蝟。記得我們同學當中有的沒有按時來學校上課,最後搓著惺忪睡眼進門,告訴老師:昨夜一直在幫叔父捉狐狸,它附在嬸媽身上鬧了一夜。這些事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沒有一個不信。因為這都是經常發生的。黃鼬也能附在人的身上,這都是見怪不怪的事,每周裏都有一二起。任何動物,無論大小,都有一些過人的神通,刺蝟唱歌隻是小事一樁。如果有人說這僅僅是愚昧,我是不會同意的。因為勞動人民其實是最聰明的人,大家既然都確信不疑,代代相傳,並且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身經曆,我們就不該簡單地去否定了。總之,動物和大海林子人三位一體的生活,是幾代人延續下來的一種傳統。我寫了這種傳統,不過是等於在夢中返回了一次童年、重溫了我的童年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