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的渾然一體/寓言性與藝術手法
在生態保護較好的地區,在地廣人稀的地方,這幾乎是一種日常生活狀態。差不多每一個人、每一戶人家,都有與動物密切交往的經曆。有一些奇異的事例並非是傳說,隻是我們很難解釋罷了。無論怎麼破除迷信,我都不會懷疑某些動物的超人靈性。這方麵的故事、例子,我可以講出許許多多。
現實的吸引/書院
有人以為現在的書院會完全和古代的書院接軌,會繼承他們,這是極好的心願,但卻是難以辦到的。可是有這個心願就好,慢慢做,必會找到自己的道路。
現在有大學,有研究生院,他們可以發學位證書,現實的吸引下,絕大多數青年會在那裏紮堆,至於怎樣修自己的學問,那是另一回事。但是現代大學也不是萬能之地,特別的傳幫帶、特別的學習,也不見得全要在那樣的大學裏。那裏基本上是大鍋飯。大學裏開小灶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大批量生產更是他們的現實和出路。
書院要有自己的專門計劃。這個計劃不能太大,要內在一些,切實一些。要辦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這一點很要緊。千萬不能虛榮。
文學以什麼為參照算是邊緣
文學邊緣化一說,從來沒有成立過。文學以什麼為參照算是邊緣?這句話其實從來不通。任何時候的文學也不能當飯吃,任何時候的文學也沒有政治和權力的決定力,更沒有法律條文的硬性服從性質。文學作品隻是有時候讀者多一些,有時候少一些而已—況且要看是什麼作品,現在的通俗文學,我看讀者就很多,比文革前後還多—難道能說文革前後文學處於邊緣,而現在的通俗小說處於中心嗎?說文學邊緣化的,是邏輯不清。文學與生命的關係,從來沒有變化過,隻要有人類,就隻能是這種關係,這是短促的人生根本來不及懷疑的事情。
大海的巨湧潮聲就像強烈的脈衝
萬鬆浦於幾萬畝鬆林之中,大海之側,它有一種語言難描的偉大力量,這力量鼓動我支持我。林子裏有萬千生物,它們與我天天相處,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向我敘說它們的故事。一個人類與大自然萬物交織生存的渾茫世界,徹底地籠罩了我的心身。所以說,沒有萬鬆浦,就感受不到危機,也獲得不到心力。午夜裏,大海的巨湧潮聲在我聽來就像強烈的脈衝,正頻頻發射過來。
半島上的半島/一個夢
我不會忘記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環境:無邊無際的林子,海邊林地茂密,到處都是野物。那裏是山東半島上的半島—膠東半島,而我所寫的這片神秘美麗之地,又在膠東半島的西北部,像是伸進大海深處的一個犄角。那裏過去是林深如海的,記得小時候沒有人敢獨自一人往深處走。我沒有看到哪裏比它更神秘更優美。可是這一切幾乎在四十多年的時間裏消失淨盡。它隻是活在我的記憶裏。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寫出這個記憶,它像我的一個夢。但我知道,要寫出來,非要有五彩之筆不可,就像神筆馬良的本事。而我遠沒有這種能力,所以一直拖下來、再拖下來。
形式探索花費心力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二十多年來在藝術形式的探索上,花費心力極多的一個寫作者,從《古船》《九月寓言》到《蘑菇七種》《瀛洲思絮錄》一路下來,樂此不疲。但我不願從翻譯作品中做簡單的模仿,那不是成熟作家所為。根植於本土的生長,形式探索隻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顯示了寫作的力量。《刺蝟歌》在形式的探究方麵仍然一如既往,那就是繼續呈現生長的狀態。形式上任何的固守陳舊,都會影響到內容的生氣勃勃,最終淪為一個時期的下品。
一個十分艱難和愉快的過程
在一個想象的世界裏過久了,有時離開也難舍難分。我走出門來,一眼看到麵目全非的大海灘,馬上一愣,沮喪不已:好像它昨天才變成這樣似的。想象的這個世界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起碼在一部書完成之前,我大致要在這個世界裏生活。寫完了,就等於重返現實人間。我還沒有新的打算,因為每一部書的產生,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醞釀。這是一個十分艱難和愉快的過程,這個過程又開始了。
離開了土地,沒有先鋒的生長
任何一個民族一個時期的最好作品一定有先鋒意義,這不要懷疑。在寫作手法、文學觀念方麵滯後的創作,肯定不會是傑出的作品。真正意義上的先鋒小說不是模仿,不一定是西方的先鋒。有些所謂的先鋒完全是刻意的模仿,是舶來品。必須根植於自己腳踏的土地。離開了土地,沒有先鋒的生長。
非暢銷的寫作是為了擁有更多的讀者
西方全球一體化的風浪在不停地推波助瀾,在這個風浪中,要呼吸這個時代的空氣,每一個人都不可能不受影響,不可能不受感染。
很多人都說,隻有暢銷書才能夠得到廣大讀者的認可、擁有最廣泛的讀者,為此,很多作家都在這樣做。實際上還有更多的作家選擇另一條道路,即為了獲得更久遠、更眾多的讀者。看文學史,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現代的還是當代的,暢銷一時的書說明不了什麼。一部傑作,一般來說印刷數量也是重要的考慮、重要的指標。有人選擇非暢銷書的道路,不是拒絕讀者,而是為了擁有更多的讀者。這要拉長了時間來看。
從拉美到齊文化
國外的很多作品像《變形記》,是相對抽象的、虛幻的,影響比較大。有好多評論這樣說。所謂的拉美文學爆炸以後,形成了文學的強勢。的確,中國的作家受到了影響,也激活了當代文學的創作。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很多傑出的作家可能自覺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受它的影響和啟發可能,但不能跟著它的腳印往前走。立足於腳下這塊土壤比什麼都重要。具體到山東的作家,談到齊魯文化,就說儒家文化對他的影響。在他們血管裏流動的最多的還是儒文化。其實中國的作家無論是反對孔孟還是讚賞孔孟,骨子裏都是很傳統的。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他們在談到齊魯文化的時候,很容易把齊文化和魯文化合並,甚至用魯文化來替代齊文化,他們談的實際上是魯文化,就是儒家文化,並沒有談齊文化。
儒家文化,大家都很熟悉了,比如仁義、君君臣臣那一些。齊文化就不是了,它的誕生地是膠東沿海。齊文化實際上是極其邊緣、極其陌生的,是獨立存在的文化。實際上今天對齊文化的理解和詮釋並不多,這方麵的作品作家也很少。齊文化,簡單地概括一點,就是放浪的、胡言亂語的、無拘無束的文化,是虛無縹渺的、亦真亦幻的、尋找探索開放的一種文化,它很自由。
理解一部作品,就要理解文化,這是一個前提,即文化的土壤。要作為一種文化的背景去理解。每個人腳踏的土壤都不一樣,我腳踏的這片土壤就是齊文化,或東夷的文化。從書中就可以發現,人對外部世界的幻想,瘋癲的語言等等,就不奇怪了。齊文化滋生的就是這一類的色調和故事。
人們要注意齊文化,齊文化對這個時期的中國和世界是有作用的,是對它的一個很大的補充。有的人反複講儒家文化對於當今的全球一體化有強大的互補作用,但很少有人談到齊文化對於中國的現代化有什麼樣的作用。
齊魯文化之不同/邊緣和放浪
齊文化和魯文化是不同的,但許久以來人們隻稱之為“齊魯文化”,不太注重它們之間的深刻區別。麵向大海,幻想多多,虛無飄渺,仙風道骨,這是齊文化。膠東半島是齊文化的核心。這本書中商業活動的狂亂放肆,海島開發的奇幻景象,民間風習的種種特異,都是基於這種文化。尋找長生不老藥的事來自《史記》,這是中國的一部信史,而不是傳說。魯文化在中國是更正宗的文化,而齊文化稍稍邊緣一些,也更放浪一些。
語言的角度/職業化的弊端
現在人們談書,更多的是談技法、思想、文化,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我覺得一定要注意語言,要貼著語言走。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離開了語言的層麵,什麼都沒有了。它的想象,它給你藝術的快感,思想的刺激,還有在思想上的抵達,都是通過語言。語言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可惜,今天很少有人從語言的層麵去感悟和理解。
通過語言進入作品。讀起來才生動、跳躍,能感到快感、力度。比如說有時候我們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當代的讀者會不耐煩,語言也是問題。需要各種變化、跳躍和奇異的穿插。現代作品注意了短句,再一個是角度—語言也存在角度問題,也是有角度的。語言出現在視覺裏,是有角度的,甚至有氣味、有色彩。語言的色彩和氣味很多人談到了,但是角度還沒有人談到:語言詞彙出現在視野裏是有角度的,如果這句話的角度是四十五度,下一句仍然是,就成為一條直線了。如果角度能快速調整和變化,動感就強了,語言的舞蹈和狂歡就出現了。堅持高標準的文學寫作,是從語言開始的。
一個職業的寫作者,所謂的專業作家,每天做的就是寫作、閱讀,研究怎樣把這件事情做好,就跟勤勞純樸的農民一樣。十年二十年的語言操練,非常自覺地錘煉,語言應該會搞好。但是也有一個問題,職業化的工作太久,會帶來一個弊端,即語言變得粘疲。職業的弊端,比如說內容的蒼白,精神的萎靡,感覺的遲鈍和陳舊,等等。職業化的作家,憑著筆端的慣性就可以做得不錯,所謂的筆下生花。難的是怎樣超越職業,這時就要求助於行動,更多投入當下的生活,這樣就會產生很多新的感觸。新的事情會改變你原來的看法,改變書齋裏的一些毛病。這時寫出來的書,有可能就變成了一本新書,一本生氣勃勃的飽滿的書。
好看和難懂/自然和純樸
作者考慮讀者的時候很多,但在創作中一味地、不停地考慮讀者是不正常的,那樣就會限製自己創作的愉快、陶醉和自由。但是一點不考慮讀者也不可能。有的書麵臨著兩種讀者,他們都會讀下去:一種讀者就是很自然的社會讀者,他們不一定有漫長的閱讀曆史、很紮實的閱讀功力和專業知識,隻憑自然和純樸,就可以看到書裏大量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動物的事,現實的衝突,愛情、背叛、歡樂、悲傷,擺在表麵的東西就足夠熱鬧了;另一種讀者是很專業的讀者,他們就更沒有問題了,可以穿透熱鬧的表層到達深處,因為書中會有很多埋藏。一本好書,通常是好看、難懂。好看有時卻肯定難懂,為什麼?因為很多書必然是有非常豐富的閱曆、有深度的作者寫的,他們埋藏在書裏的東西很多,要挖掘還要費功夫,門檻很高。
很多人對文學語言有一種誤解
語言是最基本的,所謂思想、熱鬧、好讀、人物等等,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比如教科書上反複講好的語言應特別像生活中的語言,所以一直號召深入生活,跟老百姓學語言,學各種各樣語言。用意非常好,但是說法太普通、太一般。進入文學寫作的內部,從行家來說,絕不單純是這個情況的。從虛構的作品說,故事、人物都是虛構的,但不能忘記虛構從哪裏開始—從語言開始,語言本身就是虛構的,這和生活當中的語言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要比生活中的語言還生動、還形象,好的文學作品的語言是杜撰的,或者說是虛構的,是經過作家個性化的、深刻的過濾之後的一種語言。就像高級過濾器,一種液體放進去,過濾出來就變化了,味道發生了變化。
很多人對文學語言有一種誤解,要求怎麼樣更像生活中的語言,忘記了傑出的文學語言本身就是虛構的,虛構的目的是為了釋放自己的聲音。這樣產生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可以模仿和重複。因為模仿是暫時的,重複是一度的,不是長久的。
作品的客觀與主觀
一部好作品的要求非常多。純文學的作品,語言是很重要的,也應該有好的故事,但是不能有裸露的思想。深刻的思想不能裸露在字麵上,是內藏的、文字背後的。深刻的思想埋藏在整部書裏,要讀者自己慢慢發掘。好的文學作品,大致是客觀的,而不是主觀的,主觀性很強的作品會排斥很多讀者。但事物非常複雜,有時是悖論:有的作品寫得非常主觀,如托爾斯泰,不過也產生了很具體的、永恒的美。海明威的作品寫得非常客觀,當然是非常好的。一般來說,好的文學作品都是客觀性很強的,作者超越,超然,超脫。
閱讀/經典內外
文學書,我個人願意讀經典的,國外的經典、國內的經典。我喜歡把一個作家的全部文字盡可能都讀一遍,有關他的文字也全部讀一遍,這樣對一個作家盡可能全部了解了以後,事件掌握了,把握了,讀書可往前走一大步。無論怎樣成熟的作家,都沒有權利、也不敢把自己隔離在經典之外。今天社會的讀書,特別是年輕的這一撥人,給我個人的一種感覺,讀了太多當下的快餐,把自己自覺不自覺地隔離在經典之外,這是非常不幸的;隔離在經典之外,不會成為好的作家還在其次,還會有更大的問題,如價值觀、如思想的傳承和理解,都會有問題。
再就是讀的書要雜,要廣博,不要完全讀文學書。科技方麵的書,都要讀;讀國粹,比如說看京劇,它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和思想結晶的一部分,所以要看。我在好多場合給人推薦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蘇東坡、韓愈這些書,他們都覺得是老生常談。可是不讀這些讀什麼?這部分書永遠不會過時。
不能放棄的當代閱讀
強調讀經典,是文學閱讀的主體部分,是時間留給我們最寶貴的那一塊,不讀非常可惜,那是非常可悲的。但是再了不起的中外名著,都不能取代當下作家的這一支筆,因為他們身上負載著時代,拖著這個時期的月光和陽光往前走,耳廓裏吸收的是這個時期的各種嘈雜、喧囂,所以當代作家的感受和表達是中外經典作家所沒法產生的。如果遇到本國當下的好作家和好作品,千萬不能放棄。
寫作狀態/電腦或筆
最佳的創作狀態是能夠陶醉的狀態,比如哪部書寫完以後,非常快樂,因其充分地表達了我自己,不可抑製地煥發出巨大的創作愉悅,那個時候可能是我最好的一種狀態。
寫作用筆也用電腦。最重要的作品,比如小說,是用鋼筆寫下來的。我願意有一份整潔的手稿。為了提高書的質量,要找到通過手、通過筆刻記下來的感覺。中國字是大小腦、左右腦一起運作的過程、整合的過程。
有的東西根本就不在話下
當下的文學創作,非常活潑。加上網絡,整個寫作參與的人很多,發表作品的渠道也很多。很多人擔心淹沒很好的作品,那是很自然的,沒有辦法。不必過分地擔心,任何事物都有兩個方麵,激活、混亂,這麼多人參與,更容易產生傑出的個體。麵對混亂不必懼怕,有的東西根本就不在話下。如果因為浮躁、因為各種各樣的影響,寫得很糟,以至於不能寫了,那就不要寫了。在這方麵要順其自然,樂觀、坦然,同時要充滿希望。
網上作品看得不是太多,我看屏幕有問題,不能看得太久。
等待時間老人/沉默者
有人批評中國當下的文學都是垃圾,一錢不值,這不必介意。但是有一點我確信,評論界的一部分人、一些讀者、包括作家之間,對當代的中國文學的評論和認識肯定是有問題的。個人的視野、能力、判斷力非常有限。要等待什麼東西幫助?就是時間,這個最智慧的老人來幫助,才能弄得明白哪些作品、哪些作家的確是了不起的。獨具慧眼的、特別有穿透力的高人存在,但他個人的聲音太小,不夠強大。況且,越是這樣的人越不吵鬧,甚至還會選擇沉默。這種沉默的、有力量的人,我們輕易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傑出的作家作品還要等待時間的鑒別。今天對當代文學的認識、認知還有誤差。
長篇,小說與詩
我發表的第一部長篇是《古船》。有人會以為我個人是最看重長篇的。其實我個人最看重詩,一開始發表的作品就是詩。但是後來發現小說可以更自由,表達更複雜的東西,於是更多地選擇了小說這個形式。小說我更看重的是中短篇,但是人們的注意慢慢轉向了長篇。
超出預想或達到預想
作家的寫作完成之後,無非是兩種感覺,一種是與原來的期望、設定還差得多,或勉強達到了預想的。還有一種就是創作結果超出了預想。
有人說我的寫作來源於兩個方麵,一個是對過去美好的回憶,另外一個就是對欲望、對外部世界的恐懼或迷茫。實際上寫作中的表達會複雜得多:生命對外部世界全部的感觸、感動,一次又一次的綜合,對個人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和肯定,所以它最終會複雜得多。即便是一種幻想的浪漫的世界,內裏也常常是非常有現實感的,是對現實的撞擊,與現實仍有強烈的對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