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耐心/沒有文學之光的世界
真正意義上的純文學作品,傑出的創作,能夠存在並且一代代傳承下去,靠的不是強迫的力量,而是它自身的無窮魅力。長期以來,所謂革命現實主義的閱讀訓練,使我們的審美走向單薄、簡單和貧瘠。後來又是開放以來的泥沙俱下的閱讀,什麼快餐、無厘頭,這部分東西進一步把我們與經典隔離,使我們很多人對語言的基本感受力喪失了,基本的閱讀耐心也喪失了。
他們基本的好奇心為什麼會喪失呢?比如說他們為什麼對那些更放肆的編造,更粗糙的語言反而更願意接近?好的作品讀不進去,其要害不在於想象的生活不夠陌生化和神奇化,而在於他沒有進入文學的內部,沒有進入作家的語言係統。有兩部分人的閱讀是津津有味的,一是放鬆的自然的閱讀,因為這部分人生命中對文字魅力的需求是天生的;還有一部分人是專業能力非常強的閱讀,他可以深入到文字表層之下,進入內部,這部分人往往會獲得更多的東西,更大的快感。夾在這兩種讀者中間的,就是受到長期不正常閱讀訓練和影響的人,他們會有自己的閱讀概念,會受到阻礙。
有一部分讀者不是短時間,而是長達十年、二十年在荒謬的閱讀環境裏生活。有一個比喻,比如說一個人長達一年的時間在沒有光的環境裏工作,突然到了有光到地麵,哪怕是很平常的一束光,他的眼睛都會致盲。我們如果是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閱讀隔離了,就等於在沒有光的環境下生活—在沒有文學之光的、沒有文學光亮的環境下長期生活,突然來到文學的世界裏,哪怕是不太強烈的一束光,也會讓人致盲。可是文學的世界是很正常的,它的顏色是正常的,它的光亮是正常的,它的存在是具體的。
一部分出了問題的、不可理喻的讀者,長期以來生活在非文學的閱讀空間裏。
回到經典/結伴而行者
更多地回到經典,回到一個正常的閱讀世界裏。我們現在不光不讀文學,就是對於其他文字,基本的感受力和鑒別力也喪失了,已到了不能夠挽回的地步。
對美的東西已經麻木不仁,缺乏應有的感受和感知力了。這不僅是一般讀者,一部分搞研究的人,也喪失了對文學語言高標準的要求。這不是一個耐心的問題,而是一個能力的問題。他們沒有鑒別力,當然也就沒有自己的標準,沒有指標。沒有指標的研究和閱讀,再配合沒有操守、完全市場化、圈子化的學術環境,其結果隻能是災難性的。所以說那些努力實踐自己的寫作高標準,和那些努力尋找好作品的研究者,應該是結伴而行。我對這樣的人充滿敬意。他們的數量也許不夠多,但他們會具有感召力,會有曆史意義。
為想象中的兩部分人而寫作
有人不考慮閱讀。有人考慮,並為想象中的兩部分讀者寫作。
一部分是為分散的大眾,即很自然的閱讀—因為他們生命裏有一種很自然的對文學作品的渴望,其理解力和閱讀力是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身具有這種能力。這種先天的能力如果沒有被破壞,是最可靠的。所以我們經常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個受過很少教育的識字人,可以為非常好的作品感動,如對魯迅的作品迷戀,找到所有魯迅的書來讀,甚至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讀《複活》《老人與海》,可以不停地讀李白和杜甫。而這其中有一小部分進入了所謂的高等教育環境,所謂受了更好的教育之後,突然就喪失了這種能力,最基本的好作品也看不懂了。為什麼?就因為腦子裏裝了越來越多的概念,半生不熟的學術問題,他自己原有的能力給破壞了。
第二部分就是為敏悟傑出者寫作。這部分人無論怎麼學習,怎麼接受概念,怎麼接受學術訓練,也仍然能夠進入作品內部的,能夠保持自己生命中的那份敏感。這兩種寫作指向實際上是統一的,是一回事。放棄了第一種讀者,就放棄了第二種讀者。
中間地帶那部分一定會往前走,如果走得好,可能歸到第二部分。但更多的會一直呆在中間地帶,他們可以讀快餐文學,極通俗的東西,不必細讀文字,快速地掠過,獲得自己的信息印象即可。這也是一種需要,也可以理解,也應該尊重他們的個人選擇。
但一個作家就不同了,他必須不停地往前走,往前探索,一直堅持自己的高標準,這種標準永遠不能降低。繼續往前走的結果並不是讀者越來越少,最後獲得的讀者可能很多。傑出的作家,願望之一就是尋找到越來越多的讀者。有的好作家基本上做到了,有的一生都做不到。作家害怕在漫長的閱讀史上喪失讀者。傑出的作家,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在剛開始的時候,也許不如垃圾文字擁有的讀者多,但是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後,還是他們擁有的讀者多。
網上閱讀/反射光給人的安寧
網上閱讀普遍起來了。但是我認為,文學閱讀更可靠更適合的方式,還是紙質印刷品。網上可以更多地獲取資訊、信息,要讀書還是要安靜下來,找一個相對寂靜的環境。熒屏是直射光,人的眼睛被擊打和刺激,會讓人不安,讓人煩躁。人的眼睛花了上萬年甚至更久才適應了反射光,在這種反射光下生命才能安寧,才能進入深刻的理解,回到放鬆的想象,葆有自己的捕捉力和創造力。
網絡是一個了不起的傳播方式,它帶給我們很多的自由、方便,同時也帶來了很多可怕的東西。網絡上如果有文學作品,把它印出來再看,那樣就把二者的長處結合起來了。如果去買一本書,直接閱讀書,是多麼幸福。
(2007年3月-6月)
茂長的大陸——對美國文學的遙感
盡管現在是一個網絡時代,大洋兩岸的訊息和文字幾乎近在咫尺,但美國文學對於我們來說,還是十分遙遠的。這並不僅僅因為不能閱讀原文的緣故,而更重要的還是因為文化上的巨大差異。一個是東方,一個是西方北美。我們閱讀的是譯者的文字,而不同的譯者會有不同的風格,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判斷。中美作家作為個體,當然會有驚人的差別;但是透過翻譯的這道柵欄,我們還是要努力感受他們的群體特征。對於作家,真正的決定力量還在土地。離開了土地的孕育,離開了當地風習和生活經驗的基礎,失去了一種不斷生長著的本土語言的環境,要理解將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現在來談美國文學,隻能說是一種遙感、一種模糊的印象而已。
一,曆久難消的新鮮和驚訝。我們這一代作家讀了很多美國翻譯作品,從很早的庫柏、歐文他們,直到當代的一些作家。中國的英語翻譯隊伍太大了,作家得感謝他們。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是一個受惠者。在我看來,不要說內容,即便從文字和行文感受上看,美國文學極不同於歐洲文學,更不同於中國文學。當然這隻是一種遙感,一種閱讀中的揣摩。
讀惠特曼、麥爾維爾,更有後來的海明威、福克納、帕索斯,更晚一些的海勒·梅勒,盡管他們風格迥異,可以說是千姿百態,但總的印象是從內容到行文都十分強悍,生鮮,相對粗糲,卻有一種野性的美。他們是如此地自由和不修邊幅,這對於中國作家,最初接觸起來是會產生驚愕感的。
而以前讀過的歐洲文學,歌德、雨果、托爾斯泰,包括它們現在的作家,像英國移民作家奈保爾、石黑一雄,比較起來都顯得更細膩更“講究”一些。這裏沒有誰更好的問題,我隻是說它們的差異和不同。
而具體到中國文學,比如小說,如果是一般意義上的雅文學的話,那麼中國小說繼承的仍然是諸子散文和詩的傳統。總的來說,這是一種十分講求典雅和風度、講究中庸和均衡的文字傳統。從諸子散文到唐詩漢賦宋詞,講究的是精致和均衡,還有其寫意性。
所以,麵臨美國式的粗糲和率性的生長,我不能不有一種新鮮感,還伴隨著一種驚訝。
二,中國文學也在變化。中國白話文學一路走過來,到了今天,也有了許多變化,它可能受國外文學,也包括美國文學的影響,大致的文風也在演變。一個商業化的競爭劇烈的時代,不能不影響到中國,這是一個新的現世時代、物質主義時代的開始,當然也是一個文學的現世時代的開始。我們注意到,文學上的表達不再是遵循中國古代傳統的那種雅致了,它的寫意性、語言的規範、形式的均衡,正在被打破。一種美國式的表達上的粗糲和隨意,開始出現。當然,形式永遠不會是疏離於內容而存在的,內容已是斑駁陸離了,令人瞠目結舌,這裏不談。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好的方向。
東方的和歐洲的,就我的閱讀經驗來說,是精細雅致的風格,比如日本和印度,從芭焦到川端再到泰戈爾。這就不僅是受中國儒家文化的影響,而更多是地域的力量所決定的。
中國代表性的文學作家講究文字的雋永,這從秦漢一直延續下來。到了中國文學十分貧瘠的時期,即便在語言麵貌本身來看,總的來看,也還是追求精準和細致。
但是中國的文學作品從形式上看,從品質上看,比較起來顯得矜持和內向。這與美國文學那種叢叢茂長的氣質是不同的。
隻有近十年,中國文學寫作變得具有了粗糙潑辣的傾向了。這一方麵是與美國文學一樣的不修邊幅,是新的生長,另一方麵可能更多的還是浮躁。就後者來說,就完全不是什麼好的現象了。網絡的病菌會毀掉中國文字的傳統美,這是肯定的。但這種病菌,一定是在物質主義盛行的時期才有了巨大傳染力的。在內容上,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思想哲學,美好的傳統,正遭到了無情的嘲諷,拜金主義,欲望的一味宣泄,都走到了一個極端。
三,在固守中互補。中美文學寫作的差別是自然而然的,在中國這樣一個五千或七千年的文化傳統的詩書之國裏,完全不可能像美國文學那樣,呈現出那樣的生長麵貌。
美國這片文學大陸相對新鮮,開拓的生氣,開拓的痕跡,都留在了它的文學當中。它當中某些作家的雋永文風,也是在這個大前提下的。它往前走下去,會有自己的軌跡。
而中國文學仍然離不開自己的傳統。它在網絡時代,在商業時代,會變化,不過也大致會是傳統的延伸。
如果沒有各自的固守,互補就不存在。美國文學的生鮮蓬勃的新大陸氣質,一直會洋溢下去;而中國的古典傳統對當代文學的影響,也一定要存在下去。但是開放的時代,風氣會相互吹拂的,這從一些新的創作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對於任何國家來說,簡單的跟從風氣,模仿,不會是一個民族的文學的生長點。放肆的醜陋的展示,終會走到一個極限、一個拐點。
我想優秀的中國文學,仍然是追求傳統的雋永,卻又要保持新時代的生長力量。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文學有進步也有退步,浮躁的現象可能是進步中的一個階段,是打破諸多禁錮和僵化的一個必然的開端。總體上來說,中國當代文學是處於活躍豐富的一個時期,今後,隻期待美國文學中最好的東西,與中國文學傳統中最好的東西,相互補充;而不是相反,不是盲目鼓勵粗糲率性猛烈再加上東方的陰暗和醜陋。這一點,任何一個冷靜的、有良知的文學和思想者,都會正視,都不會推波助瀾。
(2008年10月16日,於北京師範大學國際研討會上的演講)
書院隨談——答《光明日報》
書院與官方教育機構
守住古代書院的品質更重要,因為新的因素,不想有也會產生出來。而一些根本性質的東西,要保護也難。
現在大學出來的有用之材很多,是成批製造出來的,所以從個性化的教育成果這個角度來看,也不一定就是十全十美的。允許社會上一些別致的、個性的教育思想和方法存在,就是一種補充。
書院古代對官學是一種補充,現代也是一種補充。這種補充很重要嗎?我想十分重要。古代書院出了多少大人物,這是對書院重要性的最好說明。
有人可能認為古今不同了,是的,所以今天更需要好的書院存在。人才的批量生產是極可懷疑的。
書院與高校合作
與高校合作,是因為他們的學生基礎在那兒,這些學生集中起來方便,來了書院,有些新的心得,回到同學中間也會較好地傳播。與大學互補,就是與之合作。但合作並非是對他們教育方式的完全照搬。
書院也要與社會其他方麵的人合作,實際上萬鬆浦也正是這樣做的。
經營萬鬆浦書院
我參與具體的工作很少,現在幾乎沒有了。那是一個獨立的單獨運行的單位,我隻在工作之餘盡一點義工的責任。因為我愛好書院的事情,覺得有意義。
剛開始我介入得多一些,辦起來了,正常運行了,我還得忙自己的本職工作去。現在書院有院務委員會在管理,事業開展得很好,他們都很忙,做了許多好事情,為省內省外甚至海外文化事業踏踏實實地幹了一些事。
目前書院太少了。當然多了也不可能。這不是蓋幾座樓找幾個人、再取個名字買幾本書放上就成了書院的。書院在品質上要求很嚴格也很多。堅持和維護它的純正品質,這是最難的。所以中國的書院不會多。不要聽它叫什麼名字,蓋了什麼院落大樓,要看內容、看品質。
書院的隨緣成事
心得就是能幹多少幹多少,不要有虛榮心,不要貪大貪快貪多,更不要急著宣傳它的“偉業”。隻要是對文化建設有益的事,與書院品質相符的事,又有精力和能力,就可以好好做。
隻要方向對,慢一點更好。
也不要怕別人說什麼,現在網絡時代說什麼都很容易,做成一件有意義的事就難了。所以人生一世,堅持以好心做好事,這也不是簡單的。量力而行,添磚加瓦而已,發出太大的宏願,反而並不是可信的。
我一直覺得書院是最有意義的事業之一。
現代書院的前景
目前是把基礎夯實。這樣,如果百年後還有恒心大的人,就會接著幹下去。一直做好一件事業,維護它的品質,是很難的事。看看曆史就知道,越是好的東西越是難以保存,越是容易受傷害。不過不能在乎這些。
個人的能力有限。比如現在,書院有了院務委員會,運轉正常了,我們仍然也要盡可能地關心它。我超脫了日常的書院,可我關心的目光還會常常看過去。
2008年11月
縱情言說的野心
讀詩,一遍遍讀著,奇怪的是總要走神,總要放下來,等待思緒從很早以前、從自己的那些詩歌夢想中飛回來。當年我還沒有寫出一行其他的文字,可是已經在讀詩和寫詩了,並在想象中描繪著自己的未來:一個詩人,寫出了美妙或動人的句子,在一整頁或更多頁上排列出美妙的短句。詩對於我,是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絕妙之物,是凝聚了最多智慧最多思想能量的一種工作,是一些獨特的人在盡情傾訴,是以內部通用的方式說話和歌唱。我讀了許多中國現代詩和古詩、外國翻譯詩等,認為每一句好詩都是使用了成噸的文學礦藏冶煉出來的精華,是人類不可言喻的聲音和記憶,是收在個人口袋裏的閃電,是壓抑在胸廓裏的滔天大浪,是連死亡都不能止息的歌哭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