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3 / 3)

這裏的意思是說,西方的發達是有原理的,一方麵它有強大的商業主義,讓物欲得到充分地釋放,另一方麵又有強大的精神代表人物在平衡。那裏有它的相對保守的宗教人士,有它的道德家,有它大麵積質樸的民眾。現在生活在美國境內的諾貝爾獎獲獎者就有幾百位,生活在漢語圈的又有幾位呢?巨大的物質要有巨大的精神來平衡,一旦失去這種平衡,就會傾斜。一輛失去了製動裝置的快車在下坡路上行駛,越跑越快,最後這個車子也就七零八落了,這就是齊國滅亡的原因。

秦國統一了中國,它的結局更好一點嗎?不僅沒有,或許更差。我們知道,它也很快就滅亡了。秦國紀律嚴明,法家的代表人物在這裏主導國政,代表人物一個是李斯,一個是韓非,都是荀子的學生。法家講嚴刑峻法,治理國家是另外一個辦法,它的代表人物就是商鞅,進行了很冷酷的變法,一天就殺幾百人,渭河的水都染紅了。與齊國相反,它不允許經商,經商甚至是違法的;也不許搞手工業。農民完全束縛在土地上,如果離開了土地就是犯法,認為國民經商就要到處走動,國家也就無法安定。商鞅是搞思想專製的鼻祖,他不讓民眾讀書,認為一讀書腦子就活絡,就會交流自己的思想,從此也就沒法統製了。專製者最重要的一條經驗就是愚民政策,就是文化專製。焚書坑儒就是言出一家,就是思想一家。這也太過分了,你如果有武力財力,可以把這一片土地圈起來管起來,但是如果連人的思想都管製起來了,不允許別人思想,這怎麼會不滅亡呢?

再偉大的思想家也不能代替民眾的思想,再偉大的思想都要學習民眾,孔子之所以是一個聖人,是一個集大成者,因為他堅持和實踐“三人行必有我師”的理念。這麼多的民眾,為什麼不向他們學習?這麼多的人,為什麼不能從中汲取寶貴的思想?所以煥發整個民族的自由思想,才是一個民族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偉大的創造源泉。商鞅搞的思想禁錮與專製,必然要使自己的國家和民族走向末路。

思想的解放

我們最愛談的一個詞就是“思想解放”。是的,思想一旦僵化,物質和文化都不能發展。不能害怕解放思想,但什麼才是真正的解放思想,卻不能不弄個清楚。有人以為思想解放就是向著欲望前進,無限度地由此走下去。服裝方麵,原來可以穿中山裝,後來可以穿得花花綠綠,露著肚子露著半截屁股;思想上解放了,可以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把幾千年來一些了不起的思想成果故意推翻;文學上解放,可以寫大量的性;電影上解放,可以有大量的暴露鏡頭……所謂的思想解放就是大致向著解放欲望這個方向前進的。幾乎沒有第二個方向,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隻要是談到思想解放就是向著欲望前進。而且人們發現一個現象,人的欲望得到充分的解放以後,強大的生產力就會得到解放,似乎沒有比道德混亂的國度裏創造力再強的了。可是近來華爾街卻玩出了問題,玩出了災難,就是殃及世界的金融危機。

實際上解放思想的本質,就是允許每一個人展開自己的思想,允許每一個人從自身的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出發,去認識客觀事物和麵前的世界。思想解放是相對於思想的禁錮,隻有某一部分人被允許思想,大多數人不允許思想,這就叫思想的專製。把思想的權利還給大眾、還給個人,這就叫思想解放。如果我們誤解了,以為沿著欲望的方向去展開思想就是思想解放,那就會走向另一種禁錮,禁錮在欲望之中。思想解放也完全可以包括複古,包括向前和向後等不同的方向。我們不能以解放為名,被欲望所禁錮、被一個時期的社會潮流所禁錮。所以現在在一部分人那裏,很大程度上不是思想越來越解放,而是思想越來越禁錮,禁錮到了沒有自己的思想。我們複製國外或曆史上那些腐朽的物質主義的東西,這怎麼能算是解放呢?這是從一個極端的禁錮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的禁錮。當年的稷下學宮的各種學派各種思想各種聲音,專門就為了打破禁錮。那些激烈的辯論代表了生命個體的力量。生命的個體有無限的力量,個體可以麵對一萬或一億個人的思索而獨立存在。偉大的思想不是數量的壘疊相加就能取代的,他的智慧或許要來自眾多的人,但一旦形成,又不是眾多的見解相加所能相抵的。

比如對一部文學作品,有人說這個作品寫得多麼好,依據就是發行量如何大,多少評論在叫好。即便如此,如果你認為真的不好,也仍然可以否定。包容不等於放棄自信。在藝術方麵,一百萬個人可能遠不如一個人的見解更準確、更有力、更切合實際,這種情形的確是經常發生的。我們有時候個體的思想就是要有這種勇氣和自信,既要放開自己謙虛的胸懷去容納所有人的看法和意見,又要堅持自己的立場和認識。所以作為一個思想者,要有那樣的勇氣—用單薄的個人去抵擋洶湧而至的潮流。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同意這個潮流,你就可以拒絕它,你可以擁有自認為正確的思想。如果我們這個社會裏沒有這樣的眾多的個體,沒有這樣的思考這樣的堅持,而隻是向著一個流向隨著他人走去,那麼眾多的人就變成了一個人,你自己就把自己取消了。

所以我們現在懷念齊國、懷念齊文化、一個最了不起的方麵,就是向往她的稷下學宮,她的百家爭鳴,這是整個人類曆史上最偉大最輝煌的一頁。當年臨淄稷下學宮雲集了天下最偉大的思想者,同時也是最有勇氣的人。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堅持發出自己的聲音,並不妥協。就是這種各自不同的聲音貢獻了齊國,使齊國繁榮,還貢獻給了中國的未來。百家爭鳴這個概念和原則,就是從稷下學宮來的。它滋養了中華民族、滋養了二十世紀,還要滋養整個世界的未來。當年有個記載,稷下學宮有一個學者能夠“日服千人”。這個人一天就能說服一千個人,巨大的邏輯能力、思想能力、口才,都包含在其中了。這不光表明了一個人的能力,還表明了當年稷下學宮群體辯論、堅持個人思想自由的那種大好的學術氛圍。她有很好的學術規範,辯者並不胡攪蠻纏—如果胡攪蠻纏還能日服千人?連兩個人都服不了。今天的某些人沒有道理卻可以偷換概念,把人糾纏上一個月或一年。“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就說了這個問題。

對這個文化背景的認識,不僅是淄博的一個大事情,也不僅是中國的一個大事情,而是全世界的一個大事情。所以也許我們淄博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稷下學宮重新建立起來,恢複當年齊國的學術和文化的盛況。這個不能匆忙上馬,把一切全都搞清楚了再建:讓稷下學宮成為天下的文心,也就是文化的心髒。難道說這是一個不可抵達的目標嗎?

文化的事情也包括好多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事情,不能急於求成,不能太快。太快了一定會出錯誤。不要被虛榮所害。虛榮心是毀壞一個單位、一個人乃至於一個民族和國家的根源。要實事求是、謙虛樸素、量力而行,能做多少做多少,從自身做起、從眼前做起。這些說說容易,做到卻很難。我們現在講齊文化的複興,好像它複興了,其他一切都複興了。其實遠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首先要弄清什麼是齊文化。直到今天,一談起齊文化,好多人就大談商業和娛樂業、物質的豐饒、全麵激活的市相……這隻是齊文化的一部分,她的那種浪漫、想象力、探索力、敢做敢問敢議論敢思想,都是齊文化的特征。但齊文化裏更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百家爭鳴,就是稷下學宮,就是勇敢麵對思想專製所進行的不懈的鬥爭。

隻要看一下曆史記載就會發現,當年眾多的學者跟國王以及國家管理者進行了多少辯論和勸說。像孟子跟梁惠王的談話、跟齊桓公的談話,許多許多。還有荀子,記錄下來的隻是很少的部分,是片段。但這也足以發現他們的思想怎樣影響了社會和變革。對於齊國幾百年的曆史,可以有各種表述的方法和概括的方法,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概括去表述,也可以說齊國幾百年的曆史,就是各種知識分子、思想家們,與物質主義激烈鬥爭的幾百年。

物質主義

這兒討論一下物質主義、物欲。物欲好理解,物質主義這個概念還需要解釋。物質主義和物質不是一回事。物質主義是相信物質的發展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可以代替一切問題,永遠是第一位的,說到底不過是一種物質崇拜。它是人類曆史上對人的腐蝕最巨的一種東西。

聯係到今天的這個金融風暴,大家就可以看到,物質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它還是給了我們一個報複。這個風暴的起源地美國,是一個很複雜的人種構成、文化構成,我們從外部看很容易看到美國的軍事力量,文化上有大片,娛樂上有拉斯維加斯這樣的賭城,還有華爾街的金融業。現在以美元為國際結算貨幣,所以華爾街讓整個世界陷入了恐慌。中國的出口受影響,許多國家經濟開始滑坡,整個世界都動搖了。讀一下美國的曆史,特別是了解華爾街形成的曆史,就會發現這個地方也未必是典型的美國文化。關於華爾街的曆史,專家會告訴我們,這兒是當年的一些猶太人和荷蘭人,這兩個種族中的商業強人在沿海登陸,紮下的根脈。他們的遊戲規則,對於金錢的運作方式,一直沿續下來。猶太商人和荷蘭海上貿易都是厲害的角色,他們一塊兒在曼哈頓的這個地方立足了,也就形成了一個華爾街。其經營理念傳統包括能力,是上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形成的,這不能不影響到美國的經濟,當然也要影響到軍事和政治。

有人說美國完全由大財閥控製,這說得有點過了。但這種思維的指向並非全部錯誤。財閥和金融寡頭們把物質主義和商業欲望推到了一個極端,最後物極必反,露出了破綻。所以現在整個歐洲、包括第三世界,就對現存的金融遊戲規則提出了強烈的質疑。但是要顛覆也很難,這並不簡單,比如美元作為統一的結算標準還要進行下去。隻不過這次金融風暴多多少少提醒了我們,讓我們再一次反思物質和精神的關係,並且回觀總結自己的曆史。

對於齊國滅亡的一個總結和反思,就是物質主義商業欲望無限度地膨脹,整個商業機器高速旋轉,達到了一種灼熱的程度,最後使社會框架熔化和垮掉。金融大廈會垮掉,倫理大廈也會垮掉。

深入美國的腹地,即進入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內地,可能會發現完全不同的麵貌。許多地方安詳和諧,家庭觀念強大,天主教基督教傳統深遠,給人的感覺是遠比我們還要保守。這是美國嗎?還是華爾街才是美國?我們還真的一時不好回答。

同樣難以回答的還有當年無比繁榮的齊國,究竟是存在了一百五十年的稷下學宮是齊國,還是歌舞升平的臨淄街市才是齊國?把它們二者相加再除以二?恐怕還不能這樣簡單和機械。當年那些遊說齊國的說客為了取悅於國君,對臨淄的物質給予了多麼忘情的讚揚啊。遊說者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他深知這個國君雖然興辦了稷下學宮,內裏其實還是一個物質主義者。這種人有一個共同的誤解,即認為金錢能買來一切,國家隻要富裕了就會強大。他們就是沒有想到,富裕有時也會導致滅亡,因為富裕能夠對人造成腐蝕。富裕並不一定使人更加有力,平時說的“富不過三代”,就指出了金錢對人的腐蝕力。有錢人家的孩子競爭力往往很差,因為他們沒有像祖輩一樣,在坎坷的生活中努力學習,沒有掌握拚掙的本領和技能,生活處處都容易了,對自己的要求就降低了。可見金錢買不來能力,金錢也買不來思想。就一個國家而言,金錢更買不來長治久安,甚至不能保護財富本身。

我們今天對於齊文化的懷念和反思,發力點應該找準,而不是津津樂道地談齊國多麼富裕,有多少妓院,商業搞得多麼好;不能念念不忘天下人都到這個地方經商。這些都是比較容易做到的。富裕也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一直把富裕保持下去,而且不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造成嚴重的兩極分化,讓大多數人都高興。不能是這樣一種窘境:國民生產總值很高,出口量也很大,外彙賺到很多,但是廣大人民生活得很痛苦。要設法讓他們不痛苦,讓犯罪率下降,比如說,讓自行車放在街上一個星期不丟。

八十年代初,一輛自行車放在大街上,一個星期再看仍然還會在那裏。記得有人把一輛自行車忘在了一個地方,下了幾場雨才想起來,到了那兒一看,車子好多地方都生鏽了,卻仍然像原來一樣靠牆放在那個地方。今天會怎樣?不要說放一個星期,放一個晚上都不可能。前不久有個朋友騎了一輛變速自行車,剛放到樓下隻一會兒,回來一看那輛自行車都卸掉了。因為是鎖著的,架子還在,其他部分給卸掉拿走了。可以問一句:我們能這樣生活嗎?這樣的富裕會給我們帶來幸福嗎?

當今社會有了大量的億萬富翁千萬富翁,並不缺乏既得利益者和新興的享樂階層。但是社會要呈現和諧狀態,就不能過分走向兩極分化,這是任何時代都要遵循的管理道德。考慮自然生態環境,放眼遠大的目標,這不過是一個民族生存下去最必須的、最基本的理念準則。新興享樂階層中,其中的一部分是和國外資本連在一起的,所謂的全球化不僅是個文化問題,還有實際操作的層麵。比如一些低劣的藝術製品,其交易價值不是因為藝術與思想的含量,而是它“解構”的“藥用功能”。這也是物質主義時代的特征之一。藝術、精神、文化,這些範疇的事物會受到極大的利用,並在利用中被扭曲。

海外有人看到大陸一些廣受歡迎的表演,問:“為什麼如此低劣、粗俗的東西會大麵積傳播,在一夜之間興盛起來?”他們很不理解。我們也不理解。如此大麵積地叫好,當然是社會文化出了問題。我們看一些娛樂節目也會喜歡,但喜歡的程度如何、怎樣喜歡,這就大為不同了。如果將那些一笑而已的東西當做了重要的精神食糧,以至於群體模仿,鼓掌不息,這會是怎樣的社會文化素質,也就不言自明了。有人極而言之,說不能剝奪和嘲弄廣大人民群眾享受通俗娛樂的權利,當然;不過這壓根就不是一回事,這裏是說麵對低俗文化製品的大麵積泛濫,是否要放棄反思和質疑的權利。

重商主義必定要將社會導向低俗娛樂,這在曆史上沒有什麼例外。物質主義一定會破壞一個民族的高雅藝術與深邃的思想,會遮蔽理性,讓整個社會失去精神的平衡力。試想我們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如果還有當年齊國的稷下學宮,擁有大量的學者和思想者,大量的藝術家,情況也就完全不同了。

一個優秀的民族,一個文化高度發達的民族,絕不可能鼓勵狂熱的物質追逐,同時沉淪於低俗的娛樂之中。一切都在檢驗我們民族的素質。作為個體,我們不能隨波逐流一起沉淪。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切都為了“群眾喜歡”—隻要群眾歡迎,藝術家是微不足道的。在這個邏輯下,作家藝術家要為廣大群眾去寫作,去娛樂他們並讓他們高興,為他們服務。但是精神和文化的引導作用何在?它的教化作用、創造個體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何在?如果每個創造者都放棄了真理的追求、藝術理想的追求,這個民族不是很可怕嗎?她還會擁有自己的未來嗎?

創造者淪為庸俗的唱和者,甚至是庸俗的教唆者,成為物質主義的合謀,這就必然要進入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